暗潮汹涌

    “圣上真偏心,需要人苦哈哈守皇陵时,就想到殿下,需要人护送苏姑娘去皇陵时,就想到大殿下。谁不知道苏姑娘……”

    司徒钊一记眼刀过去,开阳渐渐息声。

    他依旧坐在熙春楼二楼雅座,一缕一缕撕着烤羊腿,吃得津津有味:“在皇陵待了一年还没待够啊?好不容易才回到长安城,是羊肉不好吃,还是美酒不好喝?要去你去,我可不去!”

    嘴上这样说着,眼前就浮现出那个阳光下明媚异常的姑娘。司徒钊摇摇头,大概太久没见过女人了吧。又补充一句:“我还要去看露肚皮的胡姬跳舞呢。”

    开阳赶紧噤声:“哎呦,二殿下,你可别提那些胡姬了!你忘了上回在宝月馆,胡姬不要脸皮似的往上贴,躲都躲不掉,第二天就有言官弹劾你,说什么悖德忘礼、有辱风化,你说说,这叫什么事!”

    “有这回事吗?”司徒钊用湿帕子擦过手,喝了一大碗羊肉汤,才心满意足道:“言官弹劾我的事多了,不差这一件两件。”

    他抬起头,眯起眼睛凝视远处,“何况,言官的屁股就一定是正的么?”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一个着青色圆领袍的人进了丞相府,开阳认出他来:“那不就是弹劾你的胡御史么!”

    胡思年被一路引到大厅,陆丰早早在等候,见他进来,起身作揖道:“胡老弟不好请啊。”

    胡思年侧身避过,躬身作揖回礼:“不知丞相召见有何指教?”

    语气尽是客气疏离。他出身白丁,科举入仕,从校书郎一路做到御史中丞,靠得是勤勉持重,靠得是公正严明,靠得是从不拉帮结派,亦不巴结逢迎。这一趟,他本不想来,但又不得不来,谁让他生了个不争气的儿子呢?

    陆丰从衣袖里掏出一张字据,沉声道:“令郎的事妥了。那边收了银子,欢天喜地把人葬了,立字为证不再追究。”

    胡思年悬着的心稍稍放下。

    前两日他才下早朝,就听说儿子纵马踢死了人,人家吵吵着要一大笔钱,不然就告到京兆府,一命抵一命。他为官清廉、两袖清风,如何赔得起这一大笔钱?儿子性命攸关,他放下所有高傲和骨气挨个求人,可是因为他为官数年从不徇私,官场上得罪人无数,大家都等着看他笑话,竟无一人肯借钱给他。危难之际,还是陆丰站出来,主动借钱给他。

    如今白纸黑字,指印鲜红,哪里是字据,分明是让儿子起死回生的令符!

    胡思年伸手去接,字据却被“唰”得一声收回。

    “胡老弟别急,”陆丰笑吟吟道:“愚兄最近也遇到点难处,还望老弟帮帮忙?”

    胡思年的手愣在半空中,他早知道天上没有白掉的馅饼,只是没想到交换条件来得这么快。他愣愣地看着字据,仿佛看着儿子的性命。如今儿子性命捏在人家手里,他如何能端居高台上,闲看众生死?

    陆丰也不着急,就一直等着,等到胡思年神色微动,知道这事成了,才缓缓开口:“说来也是家门不幸。小女盈雪的事情,想必老弟也有耳闻。原本以为打发她出家,等过两年消停了,再接回来嫁出去,不曾想……”

    他擦拭眼角,表现得万分悲痛,“不曾想她居然死在了金仙寺,一尸两命!寺里的尼姑说,曾经看到大殿下去过……”

    “大殿下?”同样为人父母,胡思年刚刚经历儿子的事情,一听说陆盈雪出事,于心有戚戚焉。再听说有人曾在金山寺看见大皇子,震惊之余更加愤怒:“你是说大殿下害了令嫒?”

    “这话可不敢乱说!只是,圣上下个月要为苏姑娘赐婚,小女好巧不巧在这个时候怀了身孕,想来……”陆丰说着说着居然恸哭起来:“小女糊涂啊!”

    胡思年是个直性子,却也不傻,总觉得哪里不对,问到:“人命关天,丞相为何不报官?或者直接禀明圣上?”

    陆丰解释道:“一来,我没有确凿证据,无证弹劾不合规矩;二来,他毕竟是嫡长子,又是议储这么敏感的时候,我上书弹劾,圣上难免多心。只怕到时候,我有理也变无理了!”

    他见胡思年神色触动,趁热打铁道:“但胡老弟你不一样,你是御史中丞,是言官,完全可以闻风奏事!”

    胡思年为人刚正,不惧权威,且刚刚经历过儿子的事情,感同身受,当即应承下来,把陆丰感动得涕泗横流:“小女一身冤屈,全部仰仗老弟了。”

    胡思年的身影渐渐消失,直到彻底不见,陆耀之才缓缓走出来:“爹,有必要花这么大代价拉拢胡思年嘛?”

    陆丰早已恢复平日的气定神闲,极为自信道:“胡思年这个人,出了名的脑子一根筋,二十年如一日兢兢业业,从不攀附权贵,更别说结党营私。我们状告司徒钧为了太子之位不惜害戕害盈雪性命,圣上能翻来覆去掂量三个回合,揣测他宝贝儿子是不是被栽赃陷害了。但是胡思年不一样,他上书弹劾,圣上一定不会多想。”

    陆耀之点点头,神色颇有些黯淡:“可是大姐,毕竟是也你的女儿,你怎么舍得……”

    “收起你的妇人之仁!”陆丰不待他说完,就疾声喝止:“你给我记着,我们陆家的子女,既然享受了陆家带来的荣耀,就要做好随时为陆家牺牲的准备!”

    他见陆耀之面色颓丧,又语气缓和道:“我不是没给过你大姐机会,可她偏偏要和司徒钧在一起。司徒钧是什么人?圣上的嫡长子!她要上赶着去做侧妃么?居然还闹出未婚先孕的丑闻,我能容她,天家又岂能容她?何况还有虎视眈眈的三皇子。左右她是活不成了,我们陆家养育她一场,就当她为陆家尽孝了吧。”

    陆耀之面露不忍:“这些年,大殿下甘愿做我们口中的痴傻儿,就是为了避开太子之位,能够和大姐一生一世一双人。今天你不也答应他了么,等立储的事情一结束,就把大姐嫁给他。”

    陆丰眯起眼睛,目露寒光:“太子之位,是他想避开就能避开的么?你太低估嫡、长两个字的分量!纵使这些年,我们把他编排成痴傻儿,到头来又如何,陪苏姑娘去皇陵的还是他!只要他还活着,没有污点,其他皇子就越不过他去。”

    陆耀之低声嘀咕:“那你还让三妹给四殿下绣荷包?”

    “一个荷包而已。”陆丰冷声道:“你妹妹比盈雪聪明,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

    陆耀之不解:“这些年,你不是一心一意帮着四殿下?”

    陆丰一副看傻子的表情,循循诱导:“大殿下和四殿下,哪一个不是我外甥,我为何放着长子不帮,帮幼子?”

    他见陆耀之依旧迷惑,和蔼道:“是时候给你找个媳妇了,早点为我陆家开支撒叶。外甥哪有儿子亲?外孙哪有孙子近?”

    陆耀之看着夕阳下的丞相府,明明在霞光映衬下红灿灿的,却不知为何给人周身寒凉之意。他的目光仿佛穿透层层墙壁,看到了威严的朱红色大门不断开合,就像一张倾盆大口不断吞噬猎物。

    胡思年从丞相府出来时,司徒钊刚好把熙春楼的招牌菜全部尝一遍,看见他被门槛拌了一下,险些摔倒,蹙眉疑道:“胡御史不是一向康健稳重,今天怎么这般慌张?”

    开阳一边帮忙斟酒,一边道:“该!谁让他没事乱嚼舌头,合该他栽跟头!”

    “你呀!”司徒钊和开阳是一同长大,既是主仆,又像兄弟,平日里多纵着他,此时也不忍苛责:“你真是天生一张不饶人的嘴。”

    司徒钊拿起酒杯一饮而尽,咂咂嘴道:“咱们有好戏看了。”

    开阳也不倒酒了,低声嘟囔:“殿下怎么天天净想着看好戏。圣上就要为苏姑娘指婚了,殿下怎么一点也不着急……哎,殿下,你干嘛去,等等我。”

    司徒钊的声音从酒楼之外传来:“有戏看还不好?人生三大喜事,吃饱、喝足、看乐子,要不活着多没意思?”

    开阳匆匆结账,小跑两步跟上,“殿下,你这是要去哪儿?”

    司徒钊搂着开阳肩膀道:“今儿哥哥开心,带你去看胡姬跳舞。”

    开阳忙推开司徒钊的手臂:“殿下,那帮言官眼巴巴盯着你的错处呢,你怎么能上赶着给他们递刀子?”

    “怕什么?”司徒钊大步流星:“他们忙着做大事呢,顾不上咱们。”

    临近暮色的长安城熙熙攘攘,叫卖声、嬉笑声交织,胭脂香、酒香混杂,传递着这座大都市的繁华和烟火气。川流不息的人群中走来一位姑娘,云髻凤钗,绯色华服,步履婀娜,环佩叮当,司徒钊突然脚下一滞。

    开阳见他没有跟上,回过头问:“殿下,你怎么不走了?”

    姑娘步履轻快,一路进了熙春楼,司徒钊的目光也一路跟进了熙春楼。

    “殿下,你怎么往回走呀,咱不去看胡姬跳舞了?”

    司徒钊脚下生风,神色淡然,“看什么胡姬跳舞,那帮言官眼巴巴盯着我的错处呢,怎么能上赶着给他们递刀子?”

    开阳挠挠头,自家殿下这是咋了。但谁让人家是主子呢,只得返身跟上,离得近了,才听见司徒钊低语:“胡姬哪有她好看?”

    开阳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绯色华服的年轻姑娘走进熙春楼,步履轻快,不是苏蕙宁又是哪个?

    开阳几乎欣喜地蹦起来:“殿下,您终于铁树开花、朽木开窍了?知道和苏姑娘套近乎了?您要是早两年开窍,说不定咱就不用今天巡山、明天巡河了!”

    司徒钊拉着开阳疾走两步,“多走路,少说话。”

    堂中的苏蕙宁连喝两碗羊汤,方才心满意足道:“还是现煮的羊汤更鲜美,下回我想喝了直接来熙春楼,省得被贵妃娘娘搅局。”

    司徒钊走过去,迎上苏蕙宁疑惑的眼神,听到她温婉的声音:“郎君找谁?”

    司徒钊语气里是压抑着的欣喜:“你。”

    “我?”苏蕙宁没有寻常小女孩的仓皇失措,有的只是迷茫不解:“你知道我是谁么?”

    “苏蕙宁。”司徒钊解释:“下午去觐见父皇,听到内侍喊你苏姑娘。”

    苏蕙宁猛然想起,离开太极宫时,确实有一位男子等着觐见,只是不曾想居然是位皇子。四位皇子中,自己唯一不认识的,便是二皇子,想来就是这位了。思及此,苏蕙宁起身施礼:“见过二殿下。”

    又想到,才被怀疑去皇陵是为了见他,结果又在这儿碰到,真是冤家路窄,言语里难免有些不悦:“不知二殿下有何指教?”

    “我可没跟踪你啊,这纯属巧合!”司徒钊唯恐苏蕙宁把他当成跟踪女眷的登徒子,赶紧解释道:“我与苏姑娘一样,对熙春楼的羊肉情有独钟。不仅蒸羊肉,还有葫芦鸡、蒸盆子、羊皮花丝、带把肘子、奶汤锅子鱼……”

    苏蕙宁笑起来:“这倒是英雄所见略同。”

    司徒钊只觉得,已经很久没见过这么明媚的笑容了,也跟着笑起来:“听闻苏姑娘要去皇陵祭拜义庆王,我曾守陵一年,熟悉情况,若有能帮得上忙的地方,苏姑娘尽管开口。”说完又不无遗憾道:“可惜我回来早了,不然还能陪姑娘一程。”

    开阳听了直嘟囔:“皇陵可没有羊肉、没有美酒,是谁说不去来?”

    苏蕙宁听到的重点却是,皇陵里没有羊肉和美酒,于是又添一碗羊汤道:“条件是艰苦了些。既然如此,我今天可得多喝两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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