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学楼里弥漫着一股陈旧的气息,散发夏日特有的雨水过后微微霉湿的气息。
走廊尽头的转角处,一位穿着朴素的老教师正在和蔼地和谁说着话,他一面说,一面轻拍着里侧一个少年的肩膀:“又长高了不少,也不回来看看老师。”
沉重的一声叹息中似有着无尽的感慨。
“你们兄弟两个,一个比一个优秀,我一生竟能遇到两个这样的学生,这辈子没白干,没白干。”
赵柚梓刚走进回廊就看到这一幕,那件露出一角灰色衣服——是李安。
预想中的兵荒马乱好像没有发生,只看见了一幅足以融进旧时光里的剪影——一位和蔼地老教师正在夸奖着他教过的学生。
赵柚梓停住了脚步,她踌躇着不知道要不要出现,或者趁着还没被发现悄悄离开?
“你们是?”周老师发现了他们,扶了一下眼睛,似乎在辨认有没有见过。
这时候说自己是特地来给李安撑腰的好像有些太过离谱,赵柚梓随口拈来的本事显然还不够熟练,她嗫嚅了几下,自觉更显可疑,偏偏周老师还一直盯着她。
“我……我是来——”
“老师好,我是她哥。”郑楚宁一身笔挺的白色西装,面容英俊,举止矜贵端庄,他上前一步道,“家里养了只小鹦鹉,今天早上教它说话,笨嘴拙舌地学不会,骂它几句就飞走了,我们一路追着过来就看它越过了学校的围墙。就进来找找鹦鹉。”
“哦,这样啊。”
郑楚宁一番话说得大方又流畅,周老师上下打量他一番,已经相信了。
“学校是学生学习的地方,外面的人是不能随便进的,我会帮你们留意一下,趁着学生还都没有下课,你们先离开吧。”
李安刚听到说话声就拉着李宴如从拐角处走出来了,他听着周老师问她来干嘛,闻言也有些困惑。
郑楚宁是她的哥哥,现实中见过寥寥几面,李安和万州一起去谈生意时也一起见过几回,当时万州的评价是,心思太深,不好相处。
万州是他公司的合作伙伴之一,虽然和他一样都是底层出身,但是他是靠技术爬到顶峰,万州却是从一个小混混一路拼杀才有了现在的资本,他看人比他准得多。
至于他说的,丢了只鹦鹉,李安直觉是不信的,却也没有拆穿,只是面向周老师道:“老师,今天我弟弟的事麻烦您了,没什么事我先带他回去休息一天。”
小孩子的心理素质还不成熟,往往只要老师严肃面容问一问,就会竹筒倒豆子般把该交代的都交代了,李宴如根本没拿同学的钱,只是小孩子贪吃,把钱花光了又害怕被家长发现,慌张失措下找个人顶包罢了。
周老师又慈爱地拍拍他的肩:“都是新来的老师不懂事,让宴如受委屈了,今天就放天假,好好回去休息下。”
转头看到他们还没走,周老师微微皱眉道:“你们还有什么事吗?”
“哦。”赵柚梓反应过来,“没有了没有了,谢谢老师。”
几个人一起出了校门,郑楚宁去给停在大路上的车掉头,李安则左转几步,捡起了没在路边草丛里的铁锹。
“你拿铁锹来不是要打人吗?”赵柚梓问出她的疑惑。
李安从她突然出现在走廊时,就有些莫名其妙。
“我为什么要打人?”
“拿铁锹打人”?他不会做这种事。
从他牙牙学语时,最先学会的就是忍耐。
从前李国栋总是没来由地打他,一直打到他没有挥动棍子的力气,而挣扎嚎哭往往只能换来更多的打骂。
渐渐地,他学会了忍住不哭。
再然后……他又经历太多太多的难与人言,好像也没有什么忍耐不了的了。
“因为要教训欺负你弟弟的人。”
李安越听越疑惑,怀疑道:“你跟踪我?”
现在要出卖李妍秋吗?赵柚梓又陷入纠结,“我……我——”
“不对,是谁和你说的。”他猜测道,“阿妍?”
神了!赵柚梓叹服,不愧是带领星际远征队取得地狱要塞首通的爆裂小子成神录。
她拜服。
他一看她表情就知道自己猜对了,遂道:“现在事情解决了,你们走吧。”
这时旁边丢来一个小沙包,险险擦着李安的小腿砸到地面,可惜力度和准度都不够,李安捡起又丢给了不远处的几个顽童。
几个小屁孩吓了一跳,见李安没来打他们,嘴里又冒出来几句不只是从哪里学来的脏话:“神经病回来啦!神经病回来啦!”
嗯?哪里来的顽童,赵柚梓撸起袖子就想去替家长教育教育,李宴如也气得腮帮子都鼓了,想去追上他们。
李安见身边的一个两个都莽撞到不行,一手扯住一个人的衣领:“都多大了,和没上学的小屁孩计较什么。”
“可是他们骂你!”两个护法一左一右叫道。
从小到大,因为家庭的缘故,总有一些似有若无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出现,只是多数时候都是在他身后指指点点,他一回头,大家又无事发生了,而小孩子却不懂这些,他们只会把从家里听来的话向他大声喊出来。
小孩子也不会伪装,他们总会用异样的眼光看向他,想装作不知道都难。
但是总又有那么一个两个人的维护让他的心在瞬间酸软,比如和和,比如她。
而记忆中这一切痛苦的来源,都是因为一个男人。
李安很不喜欢李国栋,他不配被称之为父亲,如果非要用一种情绪来形容,那就是“恨”。
四年一班新来的老师刚出门,班里就闹哄哄一团。
酷热的暑气还未过去,李安静静地把桌子上的新书一本本写上名字。
“真啰嗦。”有人吐槽。
“这个老师以前教六年级的,我哥说她凶的要死。”
“啊!不是吧。”瞬间哀嚎一片。
“作业还超多!累死个人。”
“不是吧!”二次受到打击。
“最最恐怖的是,她喜欢——上课点名提问!”
“啊这……”最后一击,已阵亡。
教室里的同学们吵吵闹闹间,太阳晃悠悠爬到正当午。
窗口有同学喊了一句:“李安,你爸找你,在校门口。”
校门口的男人瘦高,略微驼着背,穿得潦倒又破烂,被迎面的阳光刺得眯着眼:“你妈那个镯子是不是在你这?赶紧给我!”
暴躁阴厉的声音,李安反射性瑟缩了一下。
“没有。”喉咙艰涩地发出声。
“小兔崽子,回去收拾你的!”
李国栋上来拽李安的衣服,任凭他挣扎,拖拽着离开学校。
一路上收获着邻里各色的目光,或同情,或叹息。
李国栋像拎鸡仔搬把李安摔进院子,大门一拴,抄起藤条便打。
藤条在空中发出可怕的噼啪声,再一下下落到皮肉上。夏日的短袖薄的可怜,点点血迹透出,疼的他想叫,想嚎哭,最终却只咬紧了牙关。李安疼得在地上翻滚,他睁大了眼怒视着李国栋,这一刻,他恨不得这个名为他父亲的男人去死。
“说不说?说不说?我还治不了你了!”李国栋任凭李奶奶拉扯,鞭子仍是不停歇地落下。
“你这是想我死啊!造孽哟!我也不想活了。”李奶奶扑在孙子身上,紧紧抱着这个瘦弱单薄的孩子。
看清奶奶眼中的泪光,和和哭花的小脸,还有男人凶恶的脸眼神,那仍紧握石手里的藤条,一股浓重的无力感涌上心头。
李安妥协了。
他取出自己铲草的铁铲,在院子的一角小心挖掘,深深的小土坑下是一个用层层塑料袋包裹的玻璃罐子。
李国栋劈手夺过,三两下撕开塑料,看着里面的金子,笑了。
镯子是妈妈嫁过来时打的,本来有一对,另一个早被李国栋卖掉。细细的镯子没有任何花纹,简朴又寂静地躺在罐子里,孤零零的没有一丝生气。
妈妈,你留给我最后的东西也没有了。
郑楚宁把车开过来,按了一声喇叭。
赵柚梓看过去,向他挥手道:“我们先把他们送回家。”
一辆豪车驶到校门口华丽地掉了个头,如果忽略车身两侧点点滴滴都是泥点子,顶部闪亮的车漆反射着阳光,散发着令人眩目的光芒,流线型的造型展现出动感与力量,此刻它的引擎正轰鸣着停在李安几步远的地方。
李安本欲拒绝,可注意到和和惊喜中带着渴望的小脸,却又因为胆怯自卑而后退了一步,他又在瞬间妥协了。
李安想,自己真是太过可笑,为什么在梦境中都不敢去面对她,只因自己年少时残留的那点可怜可悲的自尊心。
“谢谢。”想通之后,他简短道谢。
李家庄并不大,李安指路,几分钟就开到了地方。
小小的木头门还没有赵柚梓高,门前有张被太阳晒得干瘪疏松的老旧木椅,泛着苍白。
“那把椅子放在门口是用来乘凉吗?”赵柚梓看着门旁的椅子有些好奇。
“和和喜欢坐在门口。”李安简短道。
刚刚那位周老师说的是李宴如,那“和和”又是谁?
赵柚梓发现了一个盲点:“和和是?”
李安拉过旁边头发炸毛,像个小刺猬的男孩:“我弟弟。”
男孩瘦瘦的,头发和李安一般凌乱,简直就是他的的缩小版。
和和,很可爱的小名。
赵柚梓上前两步,在男孩疑惑的目光中,以指为梳帮他把头发顺到头顶,露出一张稚嫩可爱的小脸:“小朋友,你露出额头的样子会很可爱哦。”
李宴如陡然红了小脸,他求助般看向哥哥。
李安抚了抚他的脑袋:“和和,叫姐姐。”顿了顿又道“今天的事谢谢了,你们走吧。”
郑楚宁下了车,靠在车门处,对这句话恍若未闻:“不邀请我们进去坐坐?”
赵柚梓打断:“郑叔不是刚刚给你打过电话回去?”
郑楚宁看她胡说八道,轻轻哼笑一声,听不出什么意味:“走了。”
离开的路上,郑楚宁也没再卖关子,直接说出了那个最浅显的道理。
先敬衣冠再敬人。
古往今来,不外如是。
“哦。”她又想到了这辆豪车刚开到校门口的时候,“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