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入中天,薄雪跋扈。
这句软言软语入耳,盛衿雾一怔。
一对水眸仓促四巡,不知道该看眼前的哪片雪。
“矜雾。”
她侧眸看向声源处,走过来的正是饭后说再见的穆何。
“穆何?你怎么在这里?”
瞄到身后追来的白色女人,盛衿雾及时止住了口,尴尬地挣脱季褚望的手心,冲那人挥了挥手。
秦祎落落大方上前,视线先是落到盛衿雾的手背,然后好笑地看着季褚望身边,见那小孩愣愣望着她,她悠悠道。
“哟,这么快就有了个从石头里蹦出的娃娃了?”
“阿姨,你怎么知道我爸爸叫石头?”
“阿姨?”
秦祎蹲下,冷哼一声,怒气不显于脸,从钱包里拿出一张红钞,“叫姐姐。”
石小捷鼓着圆胖胖的的脸蛋,一本正经地拒绝。
“阿姨,爸爸说过不要接受陌生人的诱惑,特别是冰糖葫芦和钱。”
穆何忍俊不禁,两根手指夹过红钞。
见秦祎疑惑地抬头,他眉眼一弯,轻唤出声。
“姐姐。”
饶是秦祎小时候追过几次楚策,算是他们四人中最有情感体验的。
可从来也没被一个比自己小的男生这么甜甜地唤过姐姐。
不自然地咳嗽了两声,她掩饰面上一晃而过的尴尬。
“那就给你当压岁钱吧。”
“谢谢姐姐。”
穆何晃动着指间的红钞,笑,“我请大家吃夜宵。”
几人里,只有小捷喜形于色,开心地蹦起来:“好耶!”
这样,一小多时前分别的几人又开始踏上觅食之路。
没走出几步,小捷停在一家热闹的饭店前,戳了戳穆何的手背。
“哥哥,我们今晚吃这个吧?”
穆何瞧着眼前的店,“鱼园”俩字苍峋有劲。
笔锋如字意,不露山水,求得一方宁静。
秦祎好整以暇地站到他旁边,好心提醒。
“你这一百元可不够,可能得倒贴好几张。”
穆何笑,眸中星辰点点。
带着少年的意气风发,道出的声音也专属于少年人的纯澈。
“那我再唤你几声姐姐?”
盛衿雾抿起唇角,在一旁看戏,耳畔突然传来一道清淡邈远的声音。
“这是小捷家。”
她惊愕望着说话人,月眉豁然一松,低声询问。
“小捷家的店?”
季褚望侧目,只说了无关问题的三字。
“鼻梁疼。”
“嗯?”
盛衿雾惑然抬眼,才发现他指的是面具,心下存起歉意,“你摘了吧。”
几秒过去,见他没动作,她踮起脚,抬高手。
“我来。”
男人稍稍低身,鼻息通通冲她脸上的小绒毛撞击而来。
盛衿雾紧得手心一颤,急急扯开绳结,那狰狞面具就势一掉,砸到了鼻尖。
“啊!”
一声短促的低呼。
一滴热血飞落。
盛衿雾疼出了泪花,还来不及有所反应,薄红的鼻翼便被季褚望捏住。
穆何听到声响,回头看去,剑眉一紧,三步并作两步跨过去。
“怎么了?矜雾?”
“没事,”
盛衿雾从包里翻出纸巾,“按压几分钟就好,对了,你和秦祎商量好了吗?”
“小捷说这是一家只做鱼的饭馆,五代传承,已经有两百多年历史了。”
“现在是淮京非物质文化遗产,从下午四点营业到晚上九点,需要提前几天预约才能订桌,今天可能吃不到了。”
一个小孩口中能冒出这么多的顺溜儿话,盛衿雾听得发笑。
“你不问问他怎么知道这么多?”
穆何还未说完,小捷便蹦跳着过来。
“嘿嘿!穆哥哥,这个是我石头老爸开的。”
“你不用找秦姐姐拿钱,我请你们吃。”
一声穆哥哥又秦姐姐,听得秦祎心情畅快。
她走过去,揉了揉小孩的小卷发。
“算你小子有良心,等会姐姐给你买好吃的,你想吃什么都买给你。”
穆何也跟着笑,抚顺小捷被揉乱的发。
“谢谢小捷。”
小捷低下头,腼腆吐了吐舌头。
“不用谢,哥哥。”
牵起小孩的手,穆何看向盛衿雾。
“要不要去药店?”
后者的鼻子仍被季褚望捏着,只瓮声瓮气地答。
“不用,应该快好了。”
秦祎也握住小捷的另一只手,指着他家的店铺招牌,说:“走吧,今天我们去吃霸王餐。”
前面的两人一孩先跨了进去,盛衿雾拍了拍鼻尖上的手。
“我被你牵着鼻子走,好像有点奇怪。”
季褚望听闻一笑,瞳珠也似微风下的木林,外圈荡起一层层叠起伏的绿浪。
他依言放开,拿出大衣内侧的手帕,准备替她拭去脸上的鼻血。
盛衿雾一下捉住他的手,阻止道:“别浪费,我用纸就行。”
男人反握住她手,微微摇头,换了只手揩拭。
“纸粗糙,容易花妆。”
听完这个合理解释,盛衿雾噢了声,也不动了。
仰起头享受着,视线也顺势安放在他那立挺的鼻梁上。
她记得,这骨鼻梁接过雪,还曾在深夜摩挲过她的侧颈……
忽即,玉颈一周冒出酥酥麻麻的痒意。
她细细瞧着他的鼻骨。
如今却多了一出浅红的压痕。
眼里不禁溢出心疼,她伸出手,情不自禁抚过那痕。
男人握着丝绢的手蓦地顿住,盛衿雾恍然反应过来,燥红了脸。
她急忙收回手,吞吞吐吐道:“我只是……看你鼻子被压红了。”
男人眸中的绿浪忽然深不可测,叠好绢帕,放回大衣口袋里。
“没事。”
盛衿雾低头红耳,先一步迈开步子。
“那……我们进去吧。”
见她自顾自地走进店门,季褚望垂眼。
眼眸中的地面,白中浸了一点红。
他缓缓蹲身,取出方才擦血的绢巾。
盖住少女鼻子里蹦出的那滴鲜血后。
旋即指尖一压,红雪被捏成个小小的团,裹进方帕里去,才起身跟上她的脚步。
走入大厅,入目的尽是黄木家具。
四周的墙壁以原滋原味的青石长条砖堆砌。
有部分因着潮湿的环境,砖缝里钻出了几株不知名的紫白小花。
显然是有让人定期清理,否则肯定青苔丛生。
放目望去,厅里座无虚席。
收银台后的人算盘叮当打个不停。
而挨着收银台的那面墙十分显眼。
是一架子的搪瓷杯,大中小三种型号。
每个杯子上都印着一个不同的纂字。
盛衿雾正在挑选那架子前,挑选自己的姓氏。
季褚望走过去,正听见秦祎略带兴奋的声音。
“我找到了!穆何,给你,你的穆。”
而另一位少女扫视着面前的瓷杯,纳闷嘟囔。
“怎么没看见盛字啊?”
季褚望听闻一笑,熟稔地拿起一个杯。
“给。”
盛衿雾欢喜接过,以为是盛字杯。
低眼一瞧,心神顿时乱颤,嗓口也抖了起来。
“这是你的姓……”
“你用。”
她喉咙紧得发颤:“那你呢?”
季褚望不动声色地取下少女正对着的杯子,说:“我用这个。”
盛衿雾觑了眼,望见杯壁上刻的是个宋字,亮起的眸光随之一黯,语气也冷了下来。
“你好像很喜欢宋这个字。”
“嗯,你不喜欢?”
“我怎么可能不喜欢?我妈妈也姓宋,还有我以前……”
话头戛然而止,少女的牙齿咬到了舌尖,她倒吸一口气。
见季褚望双眼含水,静静凝着她,像足了以前楚义在家眼巴巴候着她喂骨头的样子,心里的不悦瞬间消散。
“也没什么。”
男人的大拇指紧扣着宋字的中心。
眼底是风雨欲来的汹涌,强制敛起薄而红的眼皮。
他试着抚平声线里的异样情绪,轻声发问。
“以前什么?”
盛衿雾犹豫了几秒,自我安慰似的笑了。
“其实我以前也跟着妈妈姓宋。”
季褚望冷着嗓,眸色不见一丝波动。
“然后。”
匆匆回想了这二十二年的记忆,实在找不出个姓季的,她好笑地摇了摇头,随口道:“然后改了名,跟着爸爸姓。”
他喉结上下滚动,紧着声又问:“为什么?”
店内人声嘈杂,盛衿雾也不想多作解释,只敷衍了句。
“当时觉得盛姓好听。”
季褚望颦蹙起长眉,眸眼也顷刻失了神,冷冷撇起一个似笑非笑。
这时,拿到特制银杯的小捷跑过来,开心地拉过他的胳膊。
“小先生,爸爸让我带你们去顶楼。”
季褚望收起面上的冷意,冲小孩扯出一个无温的笑。
“好。”
顶楼,实则是一个开放的观景露台。
露台的北面是一个书房,二十米的长廊蜿蜒曲折,连通到里侧的竹屋。
盛衿雾抬头,门上挂着的木头疙瘩。
扁平椭圆刻了四个朱红大字:捷膳小屋。
下面还有两排歪歪扭扭的墨黑小字:【只有小捷的朋友才可以进去!】
“这是爸爸特意给我修的餐厅,旁边的书房是我做作业、看书画画的地方。”
小捷说着,满脸骄傲地介绍,“小朋友们可喜欢到我家来了,因为他们说爸爸做的饭特别好吃!”
盛衿雾眼前浮现出一群小朋友围着餐桌流口水的馋样儿,不禁笑出了声。
小捷取出钥匙,打开木门。
“哥哥姐姐快快请进。”
屋里不似大厅里的陈设,所有的摆件物品都是翠竹所制。
走进去,便有一阵竹香,幽淡缥缈,缓缓拂来。
墙壁四周挂了几幅水墨画。
山水、花鸟、人物三大类占齐,其中动物与花卉占多数。
盛衿雾走到一副雨打残莲图前,画作雉趣天成,笔触虽显拙嫩。
但墨色层次丰富,画感灵巧丛生。
她低声感叹:“这孩子还挺有天赋。”
话音刚落地,身边就传来一道童声。
“谢谢师娘夸奖,请喝茶。”
秦祎眼尖,看到那搪瓷杯上的字,意味深长地噢一声,打趣。
“你什么时候姓季了?”
听到这十足的戏谑,盛衿雾望着这递过来的杯子。
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穆何走过去,微笑着拿出盛字杯,提起茶壶往里倒热茶。
“小捷,你认错了,那是季先生的杯子,她的在我这儿。”
季褚望神色淡然,见那盛字杯装满茶水,他无声取过,凝望着不远处的盛衿雾。
“谁用都一样,对吗?”
少女在原地愣愣点头,气氛再次冷下来。
秦祎见状,把她手里的杯子和穆何的交换。
“只是个杯子而已,我们也换着用。”
穆何一言不发,摁住杯口。
室内的温度骤降,盛衿雾明显能感受到外面呼啸的寒风。
她端起小捷递过的瓷杯,放在穆何桌前,又把季褚望手里的杯子放在秦祎面前。
最后,拍了拍双手,一副深藏功与名的骄傲模样。
“好啦!就这样,我和秦祎两个女生交换,穆何和季褚望你们交换。”
室内是静止的沉默。
只有挑起事端又置身事外的小孩站在身后,默默为自家师娘的急中生智竖起了大拇指。
……
四人落座,秦祎凑过左边的少女跟前,小声问:“你们在谈恋爱?我怎么听到小捷叫你师娘?”
盛衿雾摇头,悠悠抿了小口茶。
舌尖的清香化散在舌尖,她一时有点怀念玫瑰甜酒,道:“没谈,但我已经看上他了。”
秦祎嗤笑,语气懒散又轻佻。
“看上他的人可以挤满整条雪安大道,有句话没听过吗?”
“什么?”
“先下手为强,看上就看上了呗,我要是看上个男人,”
秦祎目光幽深,灼热的视线投到穆何,“告白就是这一两天的事。”
盛衿雾突然苦恼起来,内心开始踌躇,于是道:“喝酒,会吗?”
秦祎毫不犹豫地点头:“两三瓶酒量还是有的。”
盛衿雾以为秦祎口中的两三瓶是以白酒为单位,岂料就两三罐果酒,她就醉得脸蛋通红,不省人事地当着众人面,挑起穆何的下颌耍流氓。
“诶,弟弟,再唤声姐姐。”
穆何错开脸,把说话人摁回木椅上。
“你喝醉了。”
秦祎顺势捉住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眉心是蛮不讲理的忧怅。
“我也是姐姐,你为什么不喜欢我啊?穆何,你来喜欢我吧,我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嗤拉——”
盛衿雾的勺子掉在了碗里,几簇鱼汤飞溅出桌。
像朵以青花瓷碗为花蕊,绽放开来的玉面汤花。
周围的视线齐刷刷投来,她面色忽地涨得通红。
刚想开口解释,就亲眼见证秦祎凑过脸冲穆何亲了下去。
盛衿雾下意识伸手捂住了小捷的眼睛,而自个的两眼却怔怔看着对面那两位极限拉扯着的男女。
忽然,她的红脸被两片温凉的手掌覆上。
轻轻扳转,撞进一对浅褐色的冷瞳里。
她不明所以望着捂她脸的男人。
密而弯的长睫眨了眨,划过安静的空气气流。
连带着遮小捷眼睛的右手也失了几分力气。
季褚望无声凝着她,冷瞳映着她的脸。
稍稍使力,眼见手掌下的红粉脸颊微微嘟起。
而上面的一对杏眸左右乱瞄,无处安放。
里面的眸珠被头顶的灯从不同角度折射出绚丽的星光,似两颗连城的无机质黑宝石。
渐渐,他唇侧加深、
上翘的眼角也含带起稀疏笑意,整张俊脸也浅绛起些许生动的异彩来。
就像他身后的残莲图,哪怕置于满塘风雨,也能孤茎引绿,勾红傲放,缠到人心窝子里去。
盛衿雾看得愣了,也不自觉跟着掠弯唇角。
季褚望启唇,刚要说话。
眼前少女几滴连珠串似的鲜红直直坠落进他的冷白腕骨。
顺流而下,烫进了他的骨血里。
盛衿雾反应过来,使力挣脱他的手,捂着鼻子夺门而出。
几步冲进卫生间,她扣上锁,坐到马桶盖上,拿纸巾擦了擦鼻血,懊恼道:“真的是太丢脸了!想我二十一世纪的花季少女,竟然会被男色蛊惑!”
扔掉带血的纸巾,她按下抽水建,看着水卷水退,又恨恨添了三个字。
“……季妖精。”
【嗡嗡嗡——】
手机震动,盛衿雾低眼,瞧见是阮神两个大字,如天神降临救她水深火热。
“阮神……”
“怎么了?这委屈巴巴的语气,被拒绝了?”
“不是,我太不争气了,刚刚在他面前流鼻血了。”
听筒那边传来好一阵笑声,盛衿雾垂着眼,坐等对方笑完。
“盛九九啊盛九九,你怎么回事,出师未捷血先流?”
她叹了口气,摇着脑袋。
“别提了,我现在在想我是不是已经在他面前暴露心思了?”
“暴露了的话,那就将计就计呗。”
“可……”
盛衿雾叹了口气,“还没准备好。”
“你这次去淮京,不就是去表白吗?本来你们就相隔得远,好不容易见一面,再不表白,半路杀出个程妖精,怎么办?”
盛衿雾望着扣紧的门把手,出神喃喃。
“不会的,妖精是不会被妖精迷惑的。”
“什么?”
“咳咳,”
马桶上的人匆忙转移话题,“没什么,阮神,你觉得醉后,生米煮成熟饭怎么样?”
“这招……虽然不高明,但很多都能百试百灵,你确定要用?”
“季褚望到时候肯定会对我负责的。”
“但他会不会爱你另说。”
“你觉得如果我真这样了,他会爱我吗?”
见对方犹豫,盛衿雾把下午遇见他开始讲到了买玉簪,事无巨细。
听筒里还是一片沉寂。
正当她准备再次追问时,她的耳膜被几声连串的啊啊啊啊啊震得发懵。
“啊啊啊啊啊!然后呢?九九!你怎么答的?有没有挑破那层纸啊?”
“我……”
盛衿雾想到她刚才的表现不禁秀眉一蹙,愁从中来。
“怎么了?”
“我当时其实想说,我不是在你面前吗?但被穆何打断了,没说出口。”
对方似乎很无语:“……直女,你这样下去是不会有男朋友的。”
盛衿雾也眼底生怅,回想着刚才那场景。
“阮神,你不知道,那街上好多人,我不可能在大街上问他喜不喜欢我吧?”
“为什么不可能?你可以的。”
“可我要是先问他了,他说不喜欢怎么办?”
宋暮阮语气笃定:“我觉得季褚望绝对喜欢你。”
听到这话,盛衿雾两眼起了光亮:“真的吗?!”
“百分之百。”
月眉耷拉,薄背靠在马桶上,她既激动又踌躇。
“那我还要不要去表白?”
“我支持主动出击,你把你酒店地址发来,我给你送个东西,等会记得去前台拿,有了它,成功率会蹭蹭蹭地翻倍涨。”
盛衿雾跳到嗓口的心稳稳落地,嗓音也有了底气。
“好!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等我的好消息。”
挂了电话,隔间里的少女脚步轻快地走出去。
刚踏出卫生间大门,便听见一道柔弱的声音。
“季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