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来惊梦

    经绢花一事,皎皎同嘉宜,渺渺成了好友,嘉宜父为胥吏,渺渺家则开着家香油铺子。三人日日一处,同进同出。原由晶瑶二女辖制的小圈渐渐溃散,晶晶屡屡不忿,生几次事,皆被三人化解,终于无奈,自敛了脾气。

    长日微澜,转眼四年已过。宋子星应乡试考了童生,宋景明得了调令,升迁入京。

    春风拂面,槐杨绕堤,运河水路畅通,一行人走水路,十数日便到了京城。管家早遣人买了院子,原有家丁、女使,愿同来的,便跟着,不愿同来的,便给了笔遣散银子。

    新宅不比泰州轩阔,幸也不甚逼仄。宋老太太院旁有一跨院,便拨给宋子星使用,取名清和院。统共两进,不大不小,别致干净。

    皎皎字已识得差不多,宋子星另换了学堂。宋老太太惦念孙儿学业,叫把两处相接厢房打通,辟做书房。皎皎寻常便在里头整理书册,抄经描花。

    本朝特例,京官子可在京应考,亦可回原籍参加乡试。过了端阳,宋子星便往学堂告假,说要在家温书,预备乡试。

    他既有此话,读书便极用功,一应往来玩闹皆不再去,饮食起居几乎尽在书房。

    宋老太太又喜又忧,叫人挪了他床榻卧具在自己东次间,亲看着他不许晚睡。

    皎皎原歇在梢间碧纱橱,如此便与宋子星一墙之隔。好在大隔扇将一应诸物皆隔得严实,仅顶上与房梁相接处,可透二室之光。

    这日,皎皎做些针线,入定便歇了。夜间下起雷雨,如瀑如倾。她忽而做起个梦来,仿佛还是在扬州时候,祖父在家病得奄奄一息,家里东西却叫一箱箱抬出去。

    她又要拦那抬东西的人,又要照应祖父,却有人来拉她。

    “你父亲赌钱赌输了,把你卖给我们了,这就走吧。”

    她挣扎着不愿,那人便拿绳子绑她:“人总要认命,从今往后,可不是小姐了。再摆什么谱儿,只管大棒子打一顿,再翻不出花来。”

    梦里又哭又闹,连连挣扎,这一挣竟把自己挣醒了。隔扇上透出烛光,有人影持灯立在隔扇门外。

    皎皎抹抹头上汗,起身自内打开隔扇门,持灯人正是宋子星。

    “你怎么在这儿?”

    她受了场惊,脸色苍白,眼中隐约带些泪水,头发胡乱披着。髻不成髻,辫不成辫。

    宋子星从未见她这般模样,有些呆愣愣的。他向来是极骄傲的人,此番却嗫嚅道:“听妹妹在里头喊什么,可是有什么事?害怕雷雨,受了些惊?”

    皎皎很有些不好意思,别开脸,勉强答了一句:“做了个噩梦,吵着你了,实在抱歉。”

    “没事。”宋子星轻答。

    皎皎定了定心神,忽瞥见书案上笔墨犹润,显是刚习完字。便扭过脸来看宋子星,宋子星讷讷道:“我睡不着,才起来写了这个,妹妹莫告诉祖母。”

    皎皎打量他神态举止,衣着齐整,神态端凝,眼下却有乌青两个眼圈。念头一闪而过,便问:“大约不是头一回吧?你何苦如此?”

    宋子星不语。

    皎皎暗叹口气:“老太太就是防你如此,才叫你搬到这儿。何苦这么着,若熬坏了身子,便考个状元也不值?”

    宋子星为解尴尬,将手中灯盏放到案上。与案上灯烛一同吹灭,以示应了她话:“嘉应朝,有位顾郎君,十六岁考了举人,十九岁状元及第。我学中先生,曾在顾郎君座下聆教。屡屡提及当年顾郎君风华,我甚崇敬,是以……”

    说到这儿,停住不语。

    皎皎微笑:“少爷所说可是顾相?昔年昭蘅公主的驸马?”

    “正是。”

    “我没读几年书,可顾相风华,便闺中女子也略知一二,郎君可是要追顾相遗风?”

    宋子星讷讷不语,只抬了头,眼睛极明亮。皎皎思忖片刻道:“这样固然极好,只总要注意身体些。若实在睡不着,如此也使得,执意如此,便极不妥。你放心,我只做没看着,再不告诉旁人。”

    宋子星眸光一亮,甚是欢喜,施礼道谢道:“多谢妹妹。”

    皎皎避过去,不受他礼,回身福了福:“我是买来的丫头,不过得老太太看顾些,不敢受礼。”

    宋子星有些愣神:“咱们从前在一处读书的,并没拿你当丫头。妹妹如今怎么这般?”

    皎皎低下头去,脑中浮出一事。刚上京时,宅新事繁。宋老太太携儿媳打理内务,屡屡忙至半夜。

    有日她传夜宵,过下人房。听里头几个丫头议论。

    “那皎姑娘好端正模样,只拿掌事丫头例。却都叫她姑娘,这般半尴不尬的身份,可头回见。”

    “听老人说,是从前府里旧交的女儿。赶巧叫卖到了这儿,老太太可怜她,着意多看顾些。”

    “老太太待她,实没得说,凭什么新鲜料子,精巧玩器都肯给她。怎么不认个名分,记作太太义女,来日议亲更体面些?”

    众人寂寂无声片刻,有人试探开口,压低了声儿:“我听人说,前儿在泰州时。她和少爷同进同出,一块儿念过书。既不给名分,大约……

    诸位可听过,有些人家爱买秀丽女孩儿养,那是从小给少爷养下的姨娘。知根知底,又有些情谊,比外头买的强上许多。”

    “哦~”

    有人做恍然大悟状,有人嗑起瓜子。咣当咣当,几个瓷器乱撞,想是有人沏茶,有人拿果盘儿。

    皎皎原没要听人议论口舌,因提及自己才驻足一会儿。顿了一顿,眼神暗了又暗,到底恐叫人瞧见,低头快步去了。

    前事历历,她向来记性好,经一事便长些教训,更警醒些。便老太太没这意思,她到底不是正经姑娘。她的家在扬州,扬州么,车马遥遥,门庭改换,哪还有什么何府。

    忽而,一阵寒气上涌,皎皎打个喷嚏。宋子星见她如此,忙劝:“雨天凉,妹妹快回去歇着。”

    案上的灯熄了,只宋子星榻边燃着一盏长脚宫灯。烧得太久,烛火将尽,一点微光,闪闪烁烁,明明灭灭。

    二人映着这般微光,仿若成了雾里花。

    窗外雷声隆隆,凄风苦雨电光不时闪烁。皎皎微点头,合了隔扇,转回榻上。

    宋子星也转回自己榻边,吹了灯烛,脱鞋登榻。

    二人俱没睡着,却都无声,伴着不时闪烁雷电,各想各的心事。

    一月过去。

    宋子星虽在家温书,却不时写策问,遣小厮送书院,请先生批示。

    这日晚间,先生给了新批文,指他某篇策问立意有偏。宋子星得了批文,自在案前想了半晚。

    宋老太太和皎皎打花绳,听他如此,一时兴起,指挥皎皎:“你去看看,什么批文,竟叫人看成了呆子?”

    皎皎应下起身,看了批文,转来回话。宋老太太叹口气:“我也念过书,却不爱这些,只好描个花儿,绣个草儿的。你替他磨墨吧,看着他些,别入了迷。”

    皎皎应下,此后替他磨墨几乎成了例差。宋子星习字做文极专注,她亦等闲绝不出声。二人相伴日久,皎皎闲极无聊,便默默记诵宋子星所做策问。

    转眼到了八月,眼看将考乡试。

    京里天凉,乡试又要连考九日。宋老太太领几个大丫头,替宋子星准备了披盖衣裳,供他带到科场。

    离考试将将几日,宋子星日出便起,犹不肯睡。皎皎隔门扇,窥旁室隐约灯光,心内焦急,亦无可奈何。有回实在无奈,悄没声儿起来给他磨了些墨,伴他许久,自己熬不住,倚桌案先睡了。

    醒来看他犹做策问,自个儿身上多了条绸被。着实难堪了会儿,便不再伴他夜读,自顾休息,不再理他。

    一入科场,便杳无音信,吃住亦有指定之地。

    宋府上下,望眼欲穿,侯了九日,终于等着宋子星回来。

    他原生得白,此番却涨出红色。整个人虚虚浮浮,借小厮之力勉强站着。

    是发了低烧。

    一时兵荒马乱,宋老太太理事多年,素性稳重也乱了心神。徐夫人急得什么似的,偷拿帕子捂脸抹泪。

    请大夫的请大夫,求神的求神,诸人忙了好阵子。宋子星只自顾沉沉睡着,宋老太太将书童拷问再三,也没问出什么。

    大夫只说劳累太过,又着了些风寒。

    还是一天一夜后,他自己醒了,满面愧色:“是我瞧冷了更清醒些,便没披大衣裳。”

    宋老太太要骂他,又有些不忍,终于无奈拉他手:“这举人,也有三十考上的,也有五十考上的。非得把心呕出来,有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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