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2

    我被威尔斯塞进了小说的异能世界里。

    是的。

    塞、进、了。

    直接把小说摊开怼在了我这个左手绑绷带右手打吊针的伤员脸上——这不叫“塞进”还有什么能叫“塞进”?

    看着视野里熟悉而又陌生的17英寸笔记本电脑显示屏,我的神智还有些恍惚,没能反应过来在刚刚的一瞬之间发生了什么。

    熟悉的办公桌,熟悉的收纳架,熟悉的一摞摞堆积如山的文件资料,还有电脑屏幕上熟悉的、写到一半的事件调查报告。

    我呆愣愣地坐在办公椅上,目光盯着屏幕上句子末尾那一闪一闪跳动的光标,半晌都没能移开自己的视线。

    蔓延到身体每一处的疼痛在进入小说世界的那一刻尽数消失了,指尖触及键盘、手臂倚靠着桌面、大腿靠坐在椅垫上,分明是再寻常不过的触觉,此刻却轻松到让我从心底里生出了一种陌生的不真实感,仿佛我正陷入了一团柔软的棉花里,一丝一毫的疼痛也感知不到了。

    我看见了自己的双手。

    一双光滑、洁白、带着薄茧却没有任何伤痕的手,手背上青色的血管微微凸起,蜿蜒伸展的脉络清晰可见。

    眼前的一切都让我有些茫然,仿佛回到了一个多月前还在侦探社上班时的日子,那时的我就是这样每日坐在办公桌前,有条不紊地处理着各种各样的工作,偶尔出个外勤,写几份事件的调查报告,日子如流水般一日日地过去,不时掀起阵阵轻漾的涟漪。

    我的腰腹和手腕都没有被斩断,身上也没有那些狰狞交错的疤痕,我的身体是健康的、完整的,我能够轻松地呼吸、随意地翻阅文件、自如地行走坐卧,举起一柄刀就像是拿起一支笔,不论做什么都是这样的轻而易举、顺心所欲。

    这就是坡的小说世界。

    让失去了灵力、已经感知不到能量波动的我,几乎已经分辨不出虚假与真实的异能世界。

    在这里等着我的,是什么?

    我的脑中浮现出了威尔斯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用自己的保护、决断、死亡,以及一切被掩埋了的、我曾经付出过的东西——抢回来的,第一个人?

    我抢回来的,

    ……第一个人?

    我感觉到自己手臂上的寒毛几乎是在根根竖起,莫名的凉意从我的后背升腾而起,顺着脊柱攀上脖颈,令我头皮一阵发麻。

    她在说什么?

    她在说什么东西?

    什么叫做我“抢回来”的第一个人?

    我都做过些什么,我都没做过些什么,没有谁会比我自己更清楚。即使我没有和任何人吐露过,即使直到现在也没有任何人意识到了这一点,但事实就是事实,绝不会因为谁的一句话而改变,直到我死亡然后再次苏醒前的那一刻为止——

    我都根本没有想过要把“他们”抢回来。

    我自己也说不清自己究竟是在什么时候意识到的不对劲,可能是在博斯瓦里安号上陀思对我露出微笑的那一刻,也或许是在天空赌场里见到西格玛的那个瞬间,总之在我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好像就已经站在了伦敦的土地上,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不是单纯地让他们失去了记忆,也不是如同「完美犯罪」的异能一般抹除了痕迹,最开始的时候我确实是没有发现那些违和之处的,但在那之后,在一次又一次的接触之中,我确实是感觉到了的。

    不、一、样。

    完、全、不、一、样。

    无论如何,我都无法“再一次”地融入那里。

    但我已经没有力气去分辨这件事了。

    我疲于奔波,疲于应对魔人为我精心设下的层层陷阱,疲于思考风生的步步紧逼究竟是为了什么,说我是掩耳盗铃也好、自欺欺人也罢,能够保住眼前的一切就足以让我绞尽脑汁,至于藏在表象之后的、更深层的东西,我已经没有精力再去想应该怎么办了。

    也或者是,

    在我意识到自己大约必死无疑之后,我就彻底放弃了。

    ——『死掉也没什么不好的。』

    无论是我,还是他们——死掉也没什么不好的。

    世界被另一个世界替代了。

    人群被另一组人群替代了。

    那不是死亡,只是消失,从始至终再未出现,没有痛苦,不会寂寞,所有的一切都停止在了最好的时刻,不会再随着时间的长河向前发展与变化。果实成熟,继而就会腐烂,花朵盛开,继而就会枯萎,但只要在最好的那一刻消失,衰败的结局就没有了出现的机会。

    除了我,谁也不会意识到这一点。

    除了我,谁也不会因此而感到痛苦与幸福。

    我将会怀抱着我所能够得到的所有的幸福,在最后的痛苦里,迎来自己的死亡。

    ——正如我死亡时的那一刻般。

    *

    本该是这样的。

    *

    这一切,本该是这样的。

    即使我从死亡的梦乡中再一次醒来,即使我准备让一切回到它原本的位置上,即使我将会如威尔斯所说的,抢回那些本该属于我的东西。

    但至少不该是现在。

    那些曾经被我悄无声息地放弃了的东西,至少不该是现在,在我还没能遮盖住自己的卑劣与阴暗的时候,就已经重新回到了我的面前。

    那根本就不是我“抢回来”的第一个人。

    我分明还什么也没有付出,什么也没有做,直到死亡的那一刻都只是在无用地思念,自欺欺人地假作不知,用眼前所能看见的、听见的、触摸到的人来麻痹自己,甚至是沉溺于这些虚假的情感,只为了能让自己好过一点,不那么的痛苦。

    『……会被发现的。』

    我的心底翻涌起这可怕的念头,巨大的恐惧如同巨蟒般紧紧缠绕着我的身躯,让我几乎要喘不过气来,指尖抑制不住地抽搐了一下。

    『——要、被、发、现、了。』

    是谁?

    是谁?

    是谁?

    不要意识到这些事,不要察觉到我做了什么,不要发现我那些阴暗的想法,我不会那样做了,我已经在努力想要把这个世界拨乱反正、变回原来的样子了,我知道大家都好好活着才是正确的,我只是……只是——、

    【你用自己的保护、】

    我没能保护正确的人。

    【决断、】

    我作出的是错误的决断。

    【死亡,】

    我的死亡全然无用。

    【以及一切被掩埋了的、你曾经付出过的东西,】

    从过去到现在,我根本没有付出过什么有用的东西。

    【抢回来的第一个人。】

    我也希望那就是我抢回来的第一个人,可事实就是那样,是截然相反的另一面。

    ——那是被我放弃了的,想要他随着我一起死去的,【某个人】。

    『……拜托。』

    我的呼吸都在颤抖,僵硬的手臂抬起,合上了面前的笔记本电脑。

    『不要发现——什么也不要发现。』

    我抬起了头,视线从周围的办公位一处处扫过,随着视线的移动,心脏也在一寸寸地下沉。

    不是谷崎,不是镜花,不是敦,不是国木田……那些拼在一起的办公桌,谁也不是。

    终于,我回过了头,看向了那张单独摆放在窗户前的办公桌。

    只一瞬间,我的心里只剩下了两个字。

    『完了。』

    我想不到比这更可怕的结果了,如坠冰窖都不足以形容这一刻我的感受,仿佛连呼吸用的肺腑都一并冻结了似的,我恐惧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好像自己的脏器又一次被人捣碎成了血肉模糊的一片,手脚都失去了力气,麻木得没了知觉。

    为什么又是这样。

    一点余地都没有给我留下。

    好可怕。

    好可怕。

    好可怕。

    为什么是他回来了,为什么是他在这个时候回来了。

    是谁都好,晶子、国木田、镜花……是他们谁都好,或许都不会意识到我做出了些什么事,或许都不会发现我曾经放弃了他们。就算我设想过有这种可能,但为什么偏偏总是这样,偏偏总是在这种事情上如我所愿。

    ——为什么是乱步。

    为什么是、一定会发现我的想法的,江户川乱步。

    我看着趴在办公桌上的青年,他也看着我,不知道已经维持了这个姿势多久,披着那件棕色小披风,但没有戴着鸭舌帽,只有黑色的碎发垂落在额前,遮住了他的眼睛,让人看不清他的眼神。

    他就那样坐着,像是平日里提不起劲犯懒时一样,把半张脸都埋在了臂弯里,只把脑袋朝向我这一边,百无聊赖地盯着我的办公位,看着我的背影发呆。

    是这样吗?

    他发现了吗?

    还是说,这真的是【他】吗?

    我分辨不出来,小说的异能世界让一切虚假都显得真实,也让一切的真实都显得虚假,只是这样看着,我一点也认不出眼前的“江户川乱步”究竟是谁。

    那张脸、那样的动作、那副别无二致的打扮,那就是“江户川乱步”的样貌,带着一点懒散的孩子气,似乎不论是哪个“江户川乱步”都是这样的,让人根本就分辨不出来。

    我不敢开口,也不敢靠近他,只能这样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直直地看着他。

    ——为什么威尔斯要说这是我抢回来的第一个人呢?

    我只觉得眼前坐着的是某种未知的怪物,只需要一句话,他就能把我再一次地撕成再也拼不起来的碎片,让我从心底里生出一种胆寒的恐惧,惶惶然如丧家之犬,

    我放弃了他。

    我放弃了他的侦探社。

    一种说不清是“后悔”还是“惶恐”的情绪,在迟到了这么多天后,终于还是在这一刻淹没了我的心脏。

    『我应该自己去死的。』

    我想到。

    那个时候,我应该自己去死的。

    我不应该因为自己那些阴暗的想法,就放弃了去救那个被世界吞噬了的侦探社,让大家成为了我的「陪葬品」。

    如果我的死亡已然无法避免,那么我就应该自己去死才对。

    那都是我的过错,是我将大家全都拉下了水,如果不是因为我,侦探社被改变的只会是未来而非是过去,所有人本来都不会“消失”的。

    可我还没能弥补自己犯下的过错,

    为什么,

    他就这么早地回来了。

    我看着眼前的乱步,害怕得简直想要逃走,但却连张开口说话的力气也没有,整个人几乎都要颤栗起来。

    “……月见山。”

    他说话了,半张脸埋在臂弯里,有些闷闷的声音。

    我不敢再听他将要说出的话,可只是这样坐在椅子上,好像就已经花光了我所有的力气,让我连抬手捂住耳朵都做不到,我只能这样看着他,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认不出来。

    我认不出来这究竟是不是我所认识的那个“江户川乱步”。

    我只是本能地觉得恐惧,像是面对暴风雨中未知的黑暗,仰头也不见天日的深渊。

    他看着我,狭长的眼眸恹恹地垂着,只从额前散落的发丝间隐约能看见一点翠色,我看不清他的眼神,只听见他又喊我:

    “月——见——山——”

    拉长了一点调子,还是没什么精神的样子,但我的心底深处,某个几乎已经看不见了的角落,却好像有一片花瓣拂落了水面,轻轻地漾起了一圈微弱的涟漪。

    一种奇异的、像是柔软又像是温暖的感觉,一点点地从我的胸口漫延开,驱使着我张开了口,牵动着声带,吐出了几个干哑发涩的音节:

    “……什么?”

    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忽然就站了起来,走到了我的面前,我下意识地想要仰头看清他脸上的表情,但没等我抬起头,他就已经俯身抱住了我。

    扬起的披风将我们包裹在了一起,我的身体本能地僵直起来,但很快地,我就意识到了什么,一切来自潜意识的抗拒都停滞住了。

    ——他在抱着我。

    像是想要将我们融为一体、从此再也不会分开那样,紧紧地抱着我。

    没有一点生涩的僵硬和犹豫,他将脸埋在我的脖颈间,揽着我的腰,扣住我的肩胛,抵着椅背压进我身下的办公椅里,整个人几乎都要贴在我的身上,抱着我,也让我不得不去伸手抱住他。

    我看不见他的脸,只能将脑袋靠在他的肩头,嘴唇颤抖着,想要喊出他的名字,却像是突然失去了发声的能力一样,不管怎么张开口,都念不出那个熟悉的音节。

    【好可怕。】

    我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些什么,我明明已经抱住他了,我明明已经被他抱住了,那么温暖的怀抱,我等了很久,我一直想要再得到、却怎么也没能等到的怀抱,我那么想念的怀抱,即使是在死亡面前,也能够让我从此无所畏惧的怀抱。

    ——我明明已经得到了。可是我的心底深处,却还是在莫名地生出恐惧来。好像一瞬之间,潘多拉的魔盒被开启,那些曾经被锁起来的、谁也看不见的惶恐和不安,都在这一刻破壳而出,成为了再也压抑不住的梦魇。

    【……好可怕。】

    【好可怕。】

    我好想要哭出来,可是我不敢。仿佛只要我落下一滴泪来,那些我所恐惧的事物就会再一次变成真实,毫不留情地在我的人生之中留下重蹈覆辙的伤痕。

    我拼命地忍耐着,像是忍受被斩断的手腕和腰腹,忍受那些丑陋的疤痕,忍受绫辻行人冰冷的话语,忍受太宰戏耍一般的帮助,忍受风生为了保护我的敌人而对我拔刀相向,忍受再自己也不能回家的结局。

    我都能忍受的。

    那些我都已经忍受下来了的。

    但在这一刻,在听见乱步开口的这一刻,在听见他那几乎要哭出来的,压抑着颤抖的嗓音的这一刻,我的眼里,还是忍不住地落下了一滴泪来。

    他在对我说:

    “月见山,”

    “我好想你。”

    *

    我只是无法忍受,被夺去了真名后,连思念都不被允许的孤独。

    【vol.16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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