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2

    她睁开眼,发现自己站在一片荒无人烟的渡口。

    天空是一片灰蒙的雾气,一叶小舟孤零零地拴在木桩上,随着河水的流动轻轻摇晃着,河面上笼罩着茫茫的白雾,只远远地看见在很远的对岸横跨着一座极高极长的桥,桥的两端都被笼罩在浓重的雾里,只有中间拱起的最高处,影影约约亮着一点灯火,有看不清样貌的黑色影子沉默地排着队从桥上走过,在经过那一点灯火下时,短暂地停顿几息,然后继续沉默地往前,走入桥对岸无尽的雾气之中。

    一阵阴冷的风呜咽着吹过渡口,令人毛骨悚然的凉意从手臂爬上脖颈,让她不禁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抚上自己的手臂,抬手间才意识到自己的身上穿着的只是一件麻布织成的单衣,脚下甚至没有一双鞋。

    但她就这样赤着脚,踩在泥土地上,却并不觉得不适,除了风吹过时的冷意,她似乎什么都感觉不到。

    身体的重量、脚下踩到的石子、摩擦着皮肤的麻布——一切仿佛都像是不存在了一般,即使能够看到、触碰到,却丝毫也感知不到。

    『这是……哪里?』

    她的脑中空空荡荡的,什么也想不起来,不知道这是哪,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她回过头,去看身后那大约是来时的路,却只看到了一片荒芜的野草和枯木。无人看顾的野草肆意生长,草木间零星矗立着几块或圆或方的石头,一条蜿蜒小路从她的脚下延伸到灰蒙蒙的大雾之中,再远一点的地方,便什么也看不见了。

    无论天地,整个世界似乎都笼罩在了雾里,晦暗得不见日月天光。

    她低下头,看向自己的双手,苍白纤细的一双手,指腹生着薄茧,除此之外,干净、白皙、毫无一点特别之处。

    『我是……谁?』

    她茫然地站在荒凉的渡口,不知自己该去往何处。

    ——咚、

    有什么东西落进了河里,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声响,但这声响随即就被河水哗哗流淌声盖过。

    她下意识地抬头。

    眼前的渡口,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人。

    戴着斗笠、披着羽织,卷起裤腿,面临河流盘腿而坐,手中握着一根钓竿,鱼线的另一头已经沉入了水中。

    “……谁?”她对着那人的背影,小心地问道,一只手下意识地摸向腰间,却摸了空,什么也没摸到。

    她恍惚了一下,不知道自己是想要摸到什么,便听见了男人缓慢悠然的嗓音:

    “艄公。”

    “艄公……?”她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但又似乎理所当然。是了,这里是渡口,那么当然是会有撑船摆渡的艄公的。

    “是。我是这里的艄公。”男人背对着她,似乎更关心的是自己手中的钓竿有没有动静,不曾回头看她一眼,“你可要渡河?”

    她不知道:“渡河……去哪里?”

    “自然是去河的对岸。”

    “河的对岸,是哪里?”

    “河的对岸,自然是来生。”

    “来……生?”她的脑子似乎忽然清明了一瞬,“我……死了吗?”

    “既然你会来到这里,那么大抵是死了吧。”男人答道。他的声音平缓而从容,嗓音清然如琴乐泠泠,带着一种让人心绪安宁的气息。

    心中没有恐惧,也没有惶然,十分奇异的,仿佛理应如此一般,她接受了自己听到的这一切,没有生出丝毫的抗拒之心。

    “这是哪?”她问道。

    “这是三途河的渡口。”艄公答道,斗笠微微偏转了些方向,望向了河的对岸,“亡者从渡口乘舟,穿过三途河,走过太鼓桥,便能再入轮回,前去来世。”

    她去看面前的河,就看见一条河流中却突兀地分成了三道支流,流水或快或慢,泾渭分明。分明脑中什么都记不起来,但她就是无端地知道,这便是三途河该有的样子。

    “你能载我过河吗?”她看向仍在垂钓的艄公。

    艄公不答,反倒是问她:“你想要往生去吗?”

    她并没有多么强烈的想要来生的欲望,但如今到了这里,她似乎也就该按部就班的和无数“前人”一样,乘舟、渡河、过桥,然后往生去。

    因此她回答道:“是。”

    “既如此,那便告诉我。”艄公略略偏过了头来,回首看向她,低垂斜下的斗笠遮住了他的面容,让她看不清他的样貌,“——你是谁?”

    她一时怔住,下意识地在脑海中想了起来,但却什么也不想不起来。记忆就像是一张纯白的纸,纸上没有留下只言片语的字迹,甚至连一道折痕也没有。

    她不知道自己是谁。

    “我不知道。”她对艄公说道,“我想不起来。”

    “奇也怪也。”艄公似是轻笑了一声,“既不知自己是谁,那你可知生你养你的血亲是谁?”

    “不知道。”

    “教你诲你的师长是谁?”

    “不知道。”

    “帮你助你的友人是谁?”

    “不知道。”

    艄公叹息,轻拍了拍头顶的斗笠,“当真是一问三不知了。”

    “那我再问你、”艄公道,“你可有所怨之人、所爱之人?你可知自己生于何时、死于何地?”

    “不知道。”她看着他,却并没有半分焦虑的神色,“我不记得了。”

    “那你还记得什么?”艄公问她。

    她沉默着没有答话。

    “无名无姓之人渡不过三途河,你若是想不起自己是谁,便是我载你上舟,渡舟也只会沉入河底。”艄公说道,“你已经死了,亡者返不回人世,如今若是渡不过三途河,那就只能徘徊在这渡口,直至消散。”

    她闻言歪了歪脑袋,“就像他们一样吗?”

    阴风吹过渡口,压低了她身后的萋萋荒草,露出了一块块方圆的石头。近半人高的石头,突兀的矗立在野草之间,看起来……仿佛就像是幽野里的一块块无名墓碑。

    “那些是你给他们立的墓碑吗?因为不知道名字,所以就只有空白的碑石?”她毫无缘由地猜测着,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她本能地就是这样觉得。

    艄公没有回答,斗笠微动,转回了朝向着河面的角度,似乎是默认了她的猜想。

    她也不再说话,在小路与渡口的交界处坐了下来,盯着艄公垂钓的背影。

    三途河畔的时间仿佛永远不会流动,因而便显得尤其的漫长,她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只是忽然便朝着艄公的背影开口道:

    “等我死了,你就不用给我立墓碑了。”

    艄公的声音在片刻后才响起:“为什么?”

    “因为我是个‘应死之人’。”她回答道,声音比起先前松快了一些,“一个应死之人是不需要墓碑的,没有人会来祭奠他。”

    “应死之人?你不过是已死之人,又怎么会是应死之人?”艄公问道。

    她笑了笑,只是弧度不大地扬了扬嘴角,笑意里没有欢悦也没有苦涩,只是一个普通的、没有任何含义的轻笑。

    “不被需要的人,就是应死之人呀。”她说道,语气寻常地就像是吐出了什么人尽皆知的道理。

    “为什么不被需要?”艄公问。

    “不知道。”她答道。

    “不被谁需要?”艄公又问。

    “不知道。”她又答道

    “既然不知道,怎么就是应死之人?”艄公再问。

    “……”她没说话,只是盯着艄公的背影,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艄公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她的回答,大抵是知道她不会回答这个问题了,没有再追问下去,只是开口道:“你真的不知道吗?”

    他的声音轻了一些,在河水潺潺的流淌声中,却仍显得格外清晰,如月辉洒落乡间小道,明亮又朦胧。

    “你是不知道呢,还是不愿知道呢?”

    “你是不记得了呢,还是不愿记得呢?”

    “人生诸事,便是不记得了,那就是皆未发生过了吗?”

    她不答,只依然盯着他的背影,眼中逐渐浮现出了某种不知名的情绪,然而——那并非是触动。

    不是柔软无力的悲伤或是感动,而是比它们都要更为尖锐、如同荆棘或是刀尖一般锐利的某种东西。

    “你再想一想。”男人轻声道,“真的没有人需要你吗?”

    她的回答冷漠而断然:“没有。”

    “为什么这么确信?”

    “……”

    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抱着腿腿坐在地上,将脸埋进了臂弯里,闭上的眼睛掩去了眼眸中升腾起的情绪。

    全然空白的纸上,出现了模糊的痕迹。

    眼前闪过了模糊不清的片段,破碎得毫无逻辑,扭曲得仿佛被水浸湿的画,但是她知道——不管多么模糊、多么破碎、多么扭曲,她的潜意识还是知道,只需要刹那的瞬息,哪怕留在她目光中的只剩下了一片衣角,她的灵魂也会在那一刻战栗地蜷缩起来。

    她好想跟上去。

    高架桥外轰然爆炸的汽车。

    雨后黄昏的甜品店。

    侦探社的电梯。

    黑暗的世界。

    夏日。

    ……

    『好想跟上去。』

    『好想跟上去。』

    『好想跟上去。』

    她好想跟上去。

    跟上妈妈。

    跟上织田作。

    跟上乱步。

    跟上风生。

    跟上、

    他。

    ——但·是·都·被·丢·下·了。

    ——全·部·都·被·丢·下·了。

    “他们都,不要我。”她声冷如冰。

    “为什么,不要你?”他恍若未觉。

    像是被戳到了最深的痛处,她在恍惚间低喃:“……闭嘴。”

    “什么?”男人似乎没能听见她的低语。

    如同掀开了死死压着自己的盖子,愤怒和怨恨在刹那间冲破了她的理智,她再也无法忍受地爆发了。

    “我让你闭嘴!!听见了吗!我让你闭嘴!!!”

    她崩溃地尖叫起来,混乱的记忆搅乱了她的意识,除了让男人“闭嘴”,她想不到还能怎么样才能结束这一切,本能驱使着她爬起身踏上了渡口。她站在了男人的身后,抬脚就想把他踹下河去,脑中唯一的念头,就是让他永远闭嘴。

    ——你·去·死。

    她恶毒地想到。

    在她的脚即将落下的那一刻,握着钓竿纹丝未动的艄公开口了。

    ——“他们,真的不要你了吗?”

    他仿佛完全没有察觉她已经站在了他的身后,也完全没有听见她冲过来时凶狠的脚步声,依然就这样背对着她,嗓音平和。

    半空中的脚停住了。

    她死死地咬着下唇,一双眼恶狠狠地瞪着眼前男人的背影,仿佛下一秒就要将他踹进河里。

    但她的眼里,却在一颗颗地落下泪来。

    冰凉的泪水沾满了她的脸。

    赤着的脚无力地落在了地上,她踉跄着后退了一步,张开口,溢出的却是沙哑的哭腔。

    “就是……都不要我了。”

    她几乎哽咽起来,但还是硬撑着、死犟着嘴,从喉间挤出破碎的字眼,不去擦脸上的泪,仿佛只要这样,眼中落下的那就不是泪水。

    艄公抬起了手。

    他摘下了头上戴着的斗笠,一头墨黑如玉的长发在刹那间倾泻而下,垂落在他的身后。

    “那么,他们去哪了?”

    他转过头,狐狸似的狭长眼眸弯弯,轻笑着看向了她。

    ——妈妈死了。

    ——织田作死了。

    ——乱步消失了。

    ——风生不见了。

    她看着他,泪水在瞬间如洪水般汹涌落下,终于还是忍不住,蹲在他的面前,嚎啕大哭。

    天上无日月,岸边无灯火,但在此刻,他在她的眼里,好像这世间唯一的光。

    *

    【你为什么才来救我。】

    【老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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