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9

    在某一个瞬间,我以为我的眼里是已经涌上了泪水的。

    就像是许多年前,在的场静司背叛了我的时候,滚烫的泪水从我的眼里落下来,我的心里升腾起的,是火焰般燃烧着的愤懑和恨意,还有几乎是微不可察的一丝委屈和酸涩,我咬牙切齿地质问他,拳头狠狠地砸在他的脸上,眼泪已经落了满脸,却全然不管不顾,只死死地盯着他,想要那时的他给我一个回答,但最后我还是什么答案也没得到。

    ——我以为我又会这么做的。

    可是此时此刻,我站在开阔明亮的甲板上,手里举着太刀与风生遥遥相对,锋利的银刃已经朝向了他的那一侧,下一瞬或许就将和他刀剑相向,我的心里,却连一点愤怒或是悲哀也生不出来。

    我只感到了浓浓的疲倦。

    像是潮水一般,要将我整个人吞没的疲倦。

    我有什么不明白的呢?我早就感觉到了风生的不对劲,在黑手党基地里的时候,甚至都已经拜托过西格玛帮忙。我做了那么多,将计就计在船上拿下了福地,冒领下了神威的身份,挟制住了布拉姆,甚至是更早之前,同意了和果戈里那没必要的合作——不就是因为我已经隐约猜到了吗?

    猜到了风生不会带我回去,甚至猜到了风生其实是想要做什么。

    我不想遂他的愿,我想要逼他带我回去,如果我留在这里没有生路的话,那他是不是就会不得不带我回去呢?

    可他还是那么说了。

    他还是对我说了:“你已经不可能再回去了。”

    手里的太刀缓缓地垂落在了身侧,我站直了身,透过眼镜注视着风生的身影,语气平缓地问他:“……因为我已经‘死’了,对吗?”

    死人是不可能复活的,“复生者”就已经不再是人类,但哪怕是作为“妖怪”、作为“幽灵”,安倍凛一都不可能再回到那个世界。

    “安倍凛一、”

    “已经不存在于那个世界了。”

    “对吗。”

    我问他,语调平静得像是一句陈述。

    就在两天前,我们都还在港口黑手党的基地里时,我拜托过西格玛帮我一个忙。

    那个忙的内容很简单,我拜托西格玛尝试着使用他的异能,从斑的身上“交换”到某些情报来。

    我不知道西格玛的异能对妖怪是否也可行,而且他的异能是“交换”而非单纯的“窃取”,如果对风生使用的话,恐怕瞬间就会被风生察觉到,因此我只让他对斑这个没有警惕心的家伙试了试。

    事实证明,或许是因为斑如今也存在于这个世界,所以西格玛的异能在它身上也能生效,十分轻而易举的,西格玛就从斑身上拿到了我想要的情报,完成了任务。

    或者说,是“超额”完成了任务。

    我让西格玛去斑那里尝试“交换”来的情报,是「安倍凛一的死因」。

    这是于我而言,另一道不想再次触及的伤疤,甚至更甚于有关的场静司的记忆。

    在“安倍凛一”最后的记忆里,我所能回忆起的,只有自己的腹部被一柄匕首深深没入,不合常理的剧痛袭来,不过短短数秒,“安倍凛一”的人生就戛然而止。

    只是被匕首捅了一刀,按理来说,我是不可能这么轻易就死掉的,哪怕只是个普通人,被捅上一刀,也还能苟延残喘许久,更何况是我。但记忆里的事实就是如此,在被那个人捅了一匕首后,我很快就没了意识。

    我毫无防备,就这么被捅了一刀,但隐约也还记得,那柄匕首上似乎有着什么特别的符文,从伤口处有某种能量的波动传来,像是瘴气,又像是怨念,总归不是什么好东西,既不是灵力也不是妖力。

    我想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死的,或许风生变得不对劲,就和我那时的死因有关。

    但是西格玛却告诉我——

    “斑根本就不认识我。”

    我低声复述了一遍他那时回答我的话。

    “在它的记忆里,根本就没有‘安倍凛一’的存在……是你告诉了它我是谁,然后带着它来了这里。”

    西格玛没能从斑那里得到「安倍凛一的死因」,在斑的认知里,所谓的“安倍凛一”从来不曾存在过,西格玛所交换到信息只有一片空白。

    但是西格玛是个聪明的孩子。

    他直接尝试着从斑的身上交换来“有关安倍凛一的情报”。

    这一次他成功了。

    我凝视着风生,冷静目光像是钉子般,几乎要钉在他的身上:

    “安倍凛一不是被‘杀死’了。她是被夺走了‘真名’……对吗。”

    就如同现在的“月见山凛一”一般,被世界抹除了存在的痕迹,再将躯体一起“杀死”,于是“安倍凛一”便彻底不存在于那个世界。

    不管是此世还是彼世,如今我眼前所剩下的,都只不过是同样的道路而已。

    如同幽灵一般,被斩断了几乎所有的牵绊,只能游荡于世间,却已经不存在于任何人的人生里。

    没有哪一边是属于我的。

    也没有哪一边是我应该属于的。

    对哪个世界而言,我都变成了“多余”的那一个,是应该被排斥的“异物”。

    微凉的海风穿过甲板,带来海水潮湿的咸腥气息,将我披在肩头的长发吹得纷乱,但我却没有抬手梳理,只是看着风生,等待着他的一句回答。

    等待着他为我说出的这些话、这些我明知已经成为了既定结局的事实,敲上最后一个“核定如是”的章。

    但是他什么也没有说。

    我只听见耳边猝然响起了一声尖锐的爆鸣,像是哨子的尖啸,几乎要将我的耳膜刺穿,那是气流的急剧压缩,在过负荷的拧旋间发出的摩擦声,让人脊背发毛。

    温柔的海风变成了见血封喉的无形利刃,视野中连光线的折射都被扭曲,疾风化作的刀光剑雨从四面八方袭来,像是要将我射杀在原地。

    手中的太刀带起繁花般的银光,寒刃划开劲风,连耀耀的日光也一并劈碎。

    我斩断迎面而来的风刃,抬手间甩出了数道结界符咒,灵力构筑起的防御屏障在凌厉的风刃之下几乎是不堪一击,铿锵碎裂之声宛如玻璃洒落遍地,但只是这争取到的短短的半秒,就已经够我掠过甲板,眨眼便逼至风生的身前,一记斩击直直劈下。

    当——

    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在甲板上响起,刀刃几乎是哀鸣着微微颤动起来,我的手腕在一瞬间都被刀上传来的力道震得失去了知觉,骨鸣传导至耳中,让我的耳间一阵嗡嗡作响。

    视野仿佛被切走了极其短暂的一帧,世界在须臾间变为了白茫一片,但不过瞬息,远处的海与天在视野的边缘就再次清晰了起来,纹着金色丝线的白袖被风吹得猎猎飞舞,几乎要拂过我的面颊,近在咫尺之间。

    我的刀就在风生的眼前,距离他的额间不过毫厘的地方,再一次地停滞不前,不能再向下丝毫。

    像是一块透明的玻璃阻挡在了我们之间,不论我如何咬紧牙关,绷紧全身的肌肉,将所有的力气都灌到手里的刀上,我也无法在这块“玻璃”上留下哪怕是一道的裂缝。

    灵力淆乱地萦绕在我的身侧,毫无规则的异形结界构筑又崩溃,勉力抵抗着妖力带来的压迫,破碎的灵力在阳光下如星尘飘散,模糊闪烁的萤光点点。

    他甚至没有抬手,但风就是他本身,不过气流翻涌之间,他便已经顺势挡下了我的全力一刀,举重若轻。

    那双如同融化着曦光的粲金竖瞳注视着我,冰冷得看不出一丝情感,在过分白皙的面容的映衬下,更显出了几分非人的妖性。

    “……难道你还不明白吗。”

    他终于还是开口了,妖怪半透明的身影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出了模糊的朦胧光晕。

    “难道你觉得,自己还能够回得去吗。”

    他的嗓音像是冷冽的寒风,几乎要割破我的皮肤。

    我知道我应该是要明白的。在见到风生的那一刻——甚至是更早之前,在时隔数年,风生又一次将自己的真名交付给了“月见山凛一”的那个暴风雨夜,我就应该要明白的。

    我们的性命被契约绑在了一起,如果我死了,风生也不可能独自活下来,这就是心甘情愿交付了真名的“代价”。

    安倍凛一不是“死”去了,因为风生还活着。

    我只不过是被夺走了真名、于是被世界排斥了而已。

    “我不知道……风生。”我垂下了眼睑,仿佛已经筋疲力尽了一般,轻声回答他,“……我只是想要回去而已。”

    可是我好像已经没法回去了。

    宛如花簇般层层叠叠的结界在瞬间尽数破碎,灵力在阳光下飞散如冰晶,点点莹光似繁星闪耀。

    “那个时候、”

    站在风生的面前,我几乎是喃喃自语一般地开口问他,也仿佛只是在问自己:“我是不是应该死掉才更好呢。”

    如果那时的我死了,风生也会和我一起死,那样他就会从始至终都是属于我的,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像是现在这样,

    为了取回自己曾经交付出的真名,

    于是便逼迫着我挥出手中的刀。

    他不是为了我来到这个世界的,他只是为了他自己而来的,他将会从我身上取回自己交付出的真名——这是唯一能够让他来到此世的理由。

    倏然之间,我到底还是明白了的场静司留给我的那一句话。

    ——【如果你不想自己与彼世最后的“线”也被斩断的话……】

    ——【那就快逃吧。】

    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听从过的场的话了,哪怕明知他说的是对的,我也总是要咬着牙和他对着干,撞破南墙都不回头,因为我是那么、那么的厌恶他。

    但是这一刻、

    我手中的刀势改变了轨迹,在划过海风凝聚成的屏障时,发出了刺耳的尖锐摩擦声,银刃在身侧划出一道月弧,在四面袭来的密集风势中斩开了一道破口。

    无数的符咒甩出,像是落叶纷飞随风而散,符纸上注入的灵力在瞬间迸发,抵挡住了风的感知。脚下发力向着风生的斜侧踏出,我抬手便撑住了风生身侧船舷的护栏,飞身翻出了甲板。

    手中的太刀在坠落的间隙便消融在了空气之中,覆盖在皮肤表面的妖力在落进海中的刹那悉数溃散,苦涩咸腥的海水灌入了我的口鼻,身躯无法控制地向下坠去,勉强睁开的眼中能看见的只剩下阳光穿透海水的模糊光影。

    汹涌的海水在瞬间便将我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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