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子休凝力一收,长剑瞬间回到手中。
顿了顿,他走到宿渺身前,看着她盈满担忧的面容,低声道:“我无事。”
再度闻听到秦子休的声音,宿渺紧绷的心弦骤然一松,下意识伸手想要攥住秦子休的衣袖,以图一份心定。
然而攥了一手空。
宿渺微愣,才又想起秦子休目前的魂体状态。
她若无其事地收回手,转而迟疑道:“那自称画皮魔的邪物可是解决了?”
“嗯。”秦子休目光落在宿渺前一刻伸出又淡定收回的手,想了想,施出一道灵流缓缓圈握住宿渺的手腕。
宿渺一怔,未及反应,便被这道灵流牵着往礼堂内走了去。
行至那张干瘪人皮一旁时,念及先前宿渺一直疑虑于新郎遗体人皮厚实这点,秦子休道:“邪物命息尽脱体而消,仅留下一具与孟家公子最初貌态一致的人皮。”
闻言,宿渺精神蓦地一震,隐有一个逼近事实的猜测在心口升起。
秦子休悬手于人皮上空,掌心蕴旋灵源间,原先已然消弭尽净的黑雾重又显现,一缕接一缕往秦子休掌心下方汇聚。
片刻后,一团形似赤眼阴雀的不明雾体便悬在了半空。
秦子休操控灵流牵抬宿渺的手,将雾体放入了宿渺的手中。
感受着掌心那团邪息浓重,凉到刺骨的雾体,宿渺颦眉道:“这便是……那邪物?”
秦子休淡声道:“确切而言,是雀阴魄精。”
宿渺闻言,不由双眸微瞠,只觉着从来到水云城后便一直萦绕在脑海里的迷雾,瞬间便拂散了去。
先前的种种疑问,也相应有了答案。
太虚混沌初开,一分为三。
人、仙、冥三界共立,天地制衡。
不料数万年前,三界之中陡然豁开一道巨大裂口,横生一界,是为魔界。
在强者为尊的仙界,有生而灵根资质奇佳的天之骄子,自然也有灵根资质不足的平庸之辈,而这一落差,便容易使心境不稳者滋生恶念。
当恶念逐渐蚕食良知,为图修为有所进境而不择手段时,修仙者便就此沦为了堕魔。
此间初生魔人,便是因发现炼化他人魂元为己所用可大幅提升修为时,心境骤生魔障,开始滥杀无辜,逐渐自成一套修习之法。
随后这一灭绝人性的术法于暗中流传,心生歹念者也逐渐增多,愈演愈烈成为作风放荡嗜血、引得人仙两界生灵涂炭的魔族,最终魔族自辟一方落地生界,就此打响魔界旗号。
不想魔界一为触怒天道,为天道不容,数个修为已臻巅峰的魔修强者都在渡劫之时,被天道雷劫一举轰灭,直接魂神碎裂,仙门百家趁此集结一齐举戈魔界,声势浩大。
谁知两相戮杀间,原主城魔殿不堪受力被毁,魔殿地面轰然裂开巨大鸿沟,以致于深亘冥界的忘川河倒灌而上形成阔大湖泊。
仙魔两族一应战死亡魄来不及入得冥界,便被淹没进了尽是残魂怪鬼、虫畜蝎蛇的忘川湖中,不过短短几息,便又化为了奇形怪状的野邪,在血水翻滚的湖河里挣扭而出,趁人不备逃出魔界。
仙门险胜致使魔界元气大伤后,转头又耗时数十年才将流入人仙两界的野邪尽数抓捕,囚回忘川湖,并以残破的原主城魔殿为基,布下封印,将全数野邪尽皆锁入了殿宇之中。
残破魔殿半身没入忘川湖,随万年沧桑变化,久而久之便成了世人眼中的鬼窟。
鬼窟之内,野邪熙攘,全为四分五裂的三魂七魄,早已辨不清这魄那魂生前谁是谁,属于谁。
而当这些宛如碎片的残魂裂魄混融一体,齐齐淬入忘川湖时,便如同过了数道循环轮回般,变化万千。
宿渺道:“……是以画皮魔便是由鬼窟那数万三魂七魄中的雀阴魄汇生而成?”
“嗯。”秦子休沉声低应,肯定了宿渺的判断。
他翻掌化出另一团萦绕流光的灰白雾体,送至宿渺腕侧轻轻触碰。
雾体瞧来与赤眼阴雀外形轮廓一致,却比之赤眼阴雀来的温和,两豆雀眼也并非赤色,而是如水般的淡蓝。
宿渺觉出腕侧微暖的触感,不由微顿:“这是?”
“孟家公子的雀阴魄。”
宿渺疑惑道:“你是如何寻回他这一魄的?”
秦子休淡淡道:“画皮魔假意靠近我时,暗中送来的。”
闻言,宿渺无端想笑。
当知晓秦子休的计划是化身孟家公子模样以诈那邪物时,宿渺只觉着这瞧来如那高岭之花般不亲人的琴灵,鬼主意倒也不少。
宿渺道:“他是为着让已定姻缘命数的离体雀阴魄与‘孟公子’命魂归一,彻底达成为害条件吧。”
秦子休颔首道:“嗯。”
宿渺不可思议地低喃:“怪道如此。”
三魂可离人体而存,七魄需依附人体而显,三魂七魄相结合,便组成了人。
而雀阴魄便是七魄之一,掌姻缘繁衍。
是以由鬼窟数万雀阴魄汇生而成的画皮魔,需得以身入得凡人命轮局,与人产生联系,便可在凡人姻亲礼成之际,即刻掌控一应与姻亲联系密切之人的命魂。
姻亲主人公血亲一族,以嫡子血统最为纯正,是以才会被画皮魔挑为施害目标,凡参婚宴者,尽皆爆体身亡,魂元脱胎而出,转瞬便被画皮魔攫取吸食。
而参宴宾客名姓写入婚宴请柬,便如命魂拓入了画皮魔手中的生死簿一般,一旦如约参宴,便是一脚踏进了鬼门关,因而皆于夜半三更鬼出没之时,魂元离体,落入画皮魔手掌心。
宿渺细眉微凝,声线隐隐冷肃:“如此说来,莫宋王三家嫡子便也是这般情况,之所以人皮厚实,便是因着画皮魔将身上本就已经改成新郎相貌的人皮套上新郎之身,以新郎魂体为基,两皮相融凝合,化归新郎本身容貌,自身则金蝉脱壳,逃之夭夭。”
“而若想画得新皮,做那狸猫换太子的卑鄙行径,必得手有材料。画皮魔平常时候无法杀人,便直接取用了亡故之人的皮,再画新郎皮相为那亡人,假作起死回生之象,后续行事他便无甚么忧虑了。”
闻言,秦子休不由瞥了眼平铺地面的那张人皮,淡淡道:“那便查明此人墓室所在,将其体肤送还原身吧。”
宿渺颔首认同。
她从须弥戒中取出一只囚邪囊,将那团邪息浓重的雀阴魄精送入其中,转手又将囚邪囊放入了须弥戒中。
不想刚要撤手,便忽觉异样。
宿渺惊疑一顿,直接将囚邪囊连带魂灯一同取了出来。
只见囚邪囊与魂灯一左一右盛于宿渺掌心,如有感应般相互朝中间挪移颤动,若非被宿渺控着,此时当是已然碰撞到一起。
宿渺思忖一瞬,以灵力操控囚邪囊与魂灯各自悬浮于半空。
双手错指掐诀间,灵力如刃划破十指指腹,十道血线穿雀阴魄精而过,浸了一身邪息,后如织蚕茧般将魂灯层层包拢。
几息后,随着已全然浸成墨色的血线如缫丝般一道道抽离出魂灯,魂灯亦逐渐漾出泛着光华的灵流,灵流悠浮环绕,魂灯再不如先前微弱。
腕间魂链躁动,宿渺惊然出声:“小药的魂元被另一不明魄精囚困住了!”
“好在魂息强劲,想来那魄精不曾伤他性命。”宿渺庆幸叹言。
秦子休眉眼沉冷,淡漠话音带了讽意道:“鬼窟于这万年封印中倒是不曾歇着,酿得个三魂七魄各自成邪。”
礼堂之外,于先前仙邪斗杀之际四下躲避藏身的人,见府堂已然风平浪静,不由纷纷迟疑地又现出了身,虽是惊魂未定,却又按捺不住好奇地往礼堂聚来,一睹那变成了干皮的“孟家公子”。
“哎哟,吓死个人了……”
“真是造孽啊,这些日子整得我们水云城不得安宁的,就是这玩意儿吧!”
“早先我就觉着孟家行事诡异,顶着这么个不安生的日头大办嫁娶之事,指不定有什么猫腻,要不是家里婆娘没长个心眼的,非得扯着我来凑热闹,谁想进这孟家府的门啊,怕不是嫌命太长。果然!今儿个就出事儿了吧。”
“要我说啊,便是孟家养了个脏邪,把城西城东那三家给作害咯!”
“就是就是!”
一时间群起而激愤,纷纷声讨起孟家之过。
“一派胡言!”孟家主忍丧子之痛,怒声回斥,“我孟家一向行的端坐得正,怎生会做出这般大逆不道,灭绝人性之事!定是那邪物戕害我儿!”
“孟郎!”因着前堂生变而急忙从洞房赶来的新嫁娘,见新婚相公已经化成了一摊干皮,骤然嘶声痛哭。
整个礼堂充斥着闹嚷嚷的声音。
秦子休不耐蹙眉,携宿渺离开人圈中心,那厢从过重伤势中缓过气来的半沧宗人迎了上来,圆脸少年道:“圣女,灵仙师,那邪物死绝了吗?”
宿渺简单述明情况,而后开口问及孟家公子所在。
闻言,一人赶忙将以障眼法掩饰了身影的孟家嫡子带至宿渺身前。
“子休。”宿渺唤道。
秦子休心神领会,旋手将孟家嫡子失却的雀阴魄送入了他体内。
宿渺紧随示出瑶光琴,指抵弦而奏幽宁,以琴音之力融合孟家嫡子魂元。
片刻后,孟家嫡子眼复清明,见身前一应仙风道骨之人,不由瞠目哑然:“诸、诸位仙长……”
“先别诸位仙长了,跟我来。”圆脸少年直接伸手一抓,将孟家嫡子带往礼堂,“诸位稍安勿躁,听在下一言,作乱者乃是邪物,并非孟公子,真正的孟公子在此,来龙去脉待在下一一道来……”
此间事到此便算是落了终尾。
宿渺抚着腕间魂链,心有忧虑,道:“子休,我们走吧。”
秦子休道:“嗯。”
一旁的越明子见状,下意识出声:“宿渺。”
宿渺闻声一顿,温缓道:“劳越师兄在此善后,我与子休尚有要事在身,便不多作停留了。”
越明子张了张口,最终只道:“切记珍重。”
宿渺微笑颔首:“就此别过。”
越明子道:“好。”
……
眼望那轻拢于幂篱纱帘,宛如空谷幽兰般的娉婷身影,如云如雾般渐渐没入远街。
身侧也当是相随着一瞧不见身影,却足能令人想象风姿如何卓越傲凛的男子。
越明子垂眸苦笑,为自身无疾而终的恋慕。
“这雀阴魄精一出,保不齐还有更多的魄精盘踞在不同的城池作害。”一半沧宗弟子叹声摇头,“此事要是宗主知晓了,那满头黑发便得愁白了吧,唉,要是渡玥仙尊在就好了。”
越明子豁然抬眸,道:“你刚才说谁?”
“……宗、宗主啊。”半沧宗弟子见越明子眼神明锐,下意识愣声又道,“渡玥仙尊……?”
话落,这弟子才想起什么般,小心地住了嘴。
越明子比之渡玥仙尊年长,却也只是到半步化神境。
换言之,渡玥仙尊是这世间无数人望尘莫及的存在,艳羡者有之,嫉妒者也不少。
因而瞧见越明子神态,半沧宗弟子不由联想到许多有的没的。
然而此时越明子所有注意力全在那道恍惚浮于耳畔,先前便觉着耳熟的声线上。
渡玥身为回雪峰峰主,常年或深居简出,或外出云游,少有回半沧宗的时候。
越明子也不过是与渡玥有过几次照面,对其本身却是知悉寥寥,是以最初并没有将那道声线认出。
倘若瑶光琴灵真是渡玥,缘何是一副不识半沧宗门人的模样?
依近日传闻,此时渡玥当时深困魔界,缘何又会出现在此?
意识到什么,越明子眉眼一肃,连忙取出传灵牒,并指凝灵力,快速书写。
须臾,他袍袖一扬,传灵牒瞬息闪入天穹,朝半沧宗方向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