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半，鬼门开，旁的鬼都由冥使带着出去，只有灵溪，每年都是孤身一鬼，先在忘川河边站一会，而后才会前往人界。

    这一年也一样，只是如今她想的不是流苏花，而是归心，若他同她要找的仙人有关，又怎会和三年前的小仙君生着一样的脸？难不成他们之间也有联系？

    她身边的问题似乎总是这样难解难分。

    敛下心绪，趁着鬼门关闭的最后一刻，灵溪像一阵碧绿的风，轻巧地飘了出去，须臾就感受到了人间酷暑和浓郁的桂花香，人间烟火气，就一阵一阵涌到她身上。

    既是鬼，人们便看不见她，月色下她身轻如燕，很快就朝着一座深山飞去。

    还未靠近，就听到几抹熟悉又聒噪的声音，是她院子里的三个竹灵。人界万物可修其性，吐人声，化人形，是为灵。三个竹灵还未修成人身，是以都是绿油油的竹节模样，去年见时才到她小腿肚，如今已到她膝盖了。

    其中一个大竹灵说：“你们得吸收天地之精华，这样才能早日修出人身，往后就不用我带你们出来了。”

    边上一个小竹灵就说：“主人是魔，在冥界和人界都能横着走，我们还要修炼做什么？”

    大竹灵就拍了他一下，两个竹子敲得邦邦响，说：“瞧你这没出息的样子，难怪这些年就只长了一节！你什么时候才能顶天立地？”

    小竹灵不服，犟嘴道：“顶天立地有什么用，来年开春发了竹笋还不是会被挖了吃掉！”

    大竹灵道：“年年发，年年长，被吃点又怎么了？万物有序，他们吃了你的，总有一天会报到你身上！”

    小竹灵诧异：“是嘛？可是他们都被我们吓得不敢来了，怎么报？”

    灵溪听得好笑，就插嘴道：“好说，他们死了就会埋在这山上，会融化在土里，最后不都被你们吃掉了么？”

    众竹灵顿时“呕”一声，可下一刻又雀跃起来，敲出“邦邦邦”的声音，高兴道：“主人你回来啦？！看来我们守在山腰没有错！”

    灵溪也很高兴，手一挥就将他们卷在身旁：“走，带你们兜一圈。”

    众竹灵又开始欢呼，竹叶样的小手小脚都靠在一起拼命拍打，兴奋地往她身边挤。

    小竹灵们被灵溪带着齐齐腾空，飞过山脚的莹莹灯火，山间飘着的轻盈的雾，飞过苍翠的青松和山涧，最后落在山的中心，一处四周都被厚重竹林掩盖的小院里。

    小院不大，靠里落了间茅草屋，被篱笆院墙围着，草屋门前被一道石子路一分为二，右边种花，左边种树，门后有一条静静流淌的河，飘着四时落叶。

    半人高的院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从她怀里跳出一个小竹灵，自告奋勇朝前介绍道：“主人，这些花我们养得可好了，绣球花在五月的时候开了好几捧，粉紫粉蓝的，还有这株几株白芍药，雪白雪白的，开的花像碗一样大！”

    他又指着门口的桃树说，“只是今年这棵桃树结的果子不多，我们摘了一些放在山脚的岔路上，隔天再去看就没有了，但是却多了几朵栀子花，虽然已经被晒黄了，但还是很香，被我捡回来了，我拿给你看啊！”

    鬼门关一年一开，一次三天，所以灵溪每年只能回来三天。趁着小竹灵找东西的功夫，她便问边上一个年长的竹灵道：“我不在的这一年，山里可来过什么人？有什么事情发生吗？”

    稍长的竹灵已修炼出人的虚影，须发皆白，叫修竹，他连连点头道：“有……来了位白头发的仙君，是位非常温柔的人。”

    灵溪秀眉一蹙：“白头发的仙君？仙君为何会来这里？他是何模样？”

    修竹一脸陶醉道：“我形容不上来，总之龙章凤姿漂亮极了，他还在冬天让我们看到了桃树开花。”

    灵溪盘踞的山叫旋龟山，但起初并不叫这个名字，是近几年才改的。起因是她选了这山落脚后，发现每逢七月半，就会有上山祭祖的人在山里迷路，于是她就以鬼火凝出一只乌龟的虚影，领着他们下山。

    但因为她凝形的过程十分敷衍，那乌龟的头像鸟像马，那尾巴像狗像蛇，总之不像龟，惹得当地人连连称奇，久而久之，当地人就以此山有灵，取了旋龟山这个名字。

    但她耐心不多，好事没做几次，心里的不耐就已厚如城墙，也不想捏龟了，只想吓退村民，叫他们再也不敢往深山里走才好。

    一年七月半，她干脆守在半山腰，见一个人就绊倒一个，还趁他们半梦半醒，装出邪恶嘶哑的声音对他们说：“山有恶鬼，以半山腰竹林为界，越者迷，重者伤，不仅如此，还逢赌必输，逢出必雨，逢归必雷……以后别再来了。”

    但当年山上并未有人重伤，山下也并未生出赌鬼，更遑论被雷劈死，一来二去，村民反而更信山中有灵，上山之人竟较从前更甚了。

    来年灵溪知晓，气急，小竹灵们唯恐遭殃，忙给她吹拉弹唱，整了一出热闹戏，将人间一年的兴盛都唱给她听，她这才展颜。念着这份情，她干脆就将这些小东西收了，留在院子里给她那些花草施肥浇水，顺便让它们在院中安心修炼。

    若说行善积德，给山里迷路的人指路勉强能算一件，但兴许是她耐心不足，还总是吓人，所以从来没有得到过通天石。

    不过眼下她更想知道来小院的是哪位仙人，便对修竹说道：“你且把来龙去脉说清楚些。”

    修竹点头，缓缓道来：“那是去年冬至时分的事，我记得那日雨势很大，还闪着雷电……小竹他们三弟兄见还有一个樵夫被雨困了，没有下山，便一直跟着他，想让神龟给他指一条好走的山路……却不想碰到一个黑衣白发的人，一下就把主人你化的乌龟提起来了……”

    灵溪：“……”

    那人提着乌龟的尾巴说：“咦？你这小东西，长成这副丑样子，造你的人还真是品味独特。”

    一只小竹灵趴在乌龟身上睡觉，这下也睁开眼，茫然道：“啊……二哥，你瞧我是不是长高了？还有，我怎么听见有陌生人的声音？”

    二哥不说话，已被吓傻了，窣窣地抖着竹叶说：“小弟你快闭嘴，他好像能看到我们！”

    那人干脆弯腰，盯着他们竹节上豆大的眼睛说：“是的哟……我能看到你们……一个两个三个四个……”

    旁边有五个竹节的是大哥，他原本沉稳，这下也激动起来，挡在两个弟弟身前说：“哪里来的四个，明明只有我们兄弟三个！”

    “哈哈。”那人笑着直起身，“我骗你们的。走，带路吧，带我去一处淋不到雨的地方，我实在不喜下雨。”

    因为每次灵溪回冥界前，都会嘱托小竹灵们守好小院，不要让人进来，还说若守不好，来年便会把他们当柴烧了。竹灵单纯，尚不知人类善变且擅长威胁，所以一直将此话当金科玉律，在此危急时刻，便脱口道：“不行！主人说了，不可带外人进去，还说人类在这山里是走不出去的！”

    那人好奇道：“主人？你们的主人是谁？不对……是何物？灵？魔？仙？”

    竹灵对话里的陷阱浑然不觉，闭着豆眼就得意道：“我们主人是魔，怎么样。怕了吧？话说你又是什么东西？如何能看到我们？”

    那人长“哦”一声，才说，“怕，怕死了。”但脚还是往前走。

    前面就是厚重竹林了，灵溪曾在竹林处设过阵法，寻常人不可能过得去。就见一道闪电袭来，将竹林照得亮如白昼，大哥见那人有影子，更笃信他是人，就高兴道：“你过不去的，我们送你下山吧，再晚了山路湿滑，就更不好走了。”

    那人长袖一挥，就将三兄弟卷入臂弯，还用另一只袖子挡在他们头上，借着明亮的闪电，他的模样蓦地清晰起来，玄衣如墨，白发半湿，俊美非凡。

    他漫不经心看了手心的小东西一眼，笑道：“我见你们一直不让我往这处走，便猜这里就是你们的家，怎么样，我没猜错吧？”

    小竹灵都睁着眼，连雨水溅进眼里都舍不得闭眼，满心满脑子都是，这个人他长得好漂亮啊。

    终于落地，直到落在院中，小东西们才反应过来，巴巴扯着他的袖子问道：“你不是人，是仙吧？”

    那人才说：“非也，仙也是人。”他脸上一直带着温和的笑意，手一挥，檐下就多出一个火堆，又说，“无意打搅，我只借宿一宿，天一亮我就走，如何？”

    三兄弟扭扭捏捏，舍不得放开他的袖子，最后还是大哥先说：“仙人稍候，我去问问爷爷。”

    那仙人点了点头。

    过了会修竹便出来了，他的人身虽还是虚影，但他已经老了，脚步迟缓许多，见到此等霞姿月韵之人也是一愣，说：“借宿自是可行，只是还请仙人不要打乱主人的东西，我们主人，脾气不好。”

    看着他稍显担忧的样子，那仙人微微颔首，一派谦然：“这是自然。”

    小院热闹，暴雨将花和树都打得耷拉着头，有股别样的生机，只见那仙人手指轻动，就道：“借宿之情无以为报，那就拿这些当做报酬吧。”说完他便走进屋子。

    就见院中仅片刻功夫，绣球花和芍药竟像是有了生命，纷纷抖动起来，桃树也悄无声息生出小巧花苞，而电闪雷鸣不断，暴雨倾盆，树上的粉色花瓣竟开始徐徐舒展，仅一个眨眼，就和一旁的绣球芍药一起灿然开放，顷刻间，满院繁花，姹紫嫣红，在风雨飘摇的冬里开出一片暖春……

    四个竹灵齐齐围在火堆旁，皆是一脸醉然，最小的竹灵先开了口，说：“哇……好美啊。”

    二哥也说：“是啊，真美。”

    大哥却犯了愁，喃喃道：“早知道就听主人的话多读书了，否则怎么会像你们一样只晓得一个美字？”

    就连修竹也在想：“雪夜看花，活了几十年，我好像过了一个了不得的冬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