浊世在喉

    (一)

    我疼得完全脱力,但意识却清醒得可怕,只能活生生地把发病的折磨熬过去。

    阎王鬼途的人见我没有反抗能力,又怕我随时战力回转,封了我的穴后开始手脚麻利地把我绑走,一行人开始撤出驿站的火圈范围。

    他们没有即刻杀我、为什么?虽然全身的神经性疼痛已经开始剥夺我的理智,但是我必须赶紧清醒下来想明白这些。

    还有…孟春生、为什么也加入了阎王鬼途?——我此刻借着模糊的视线依然能看清他——他就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少说也是这批人的小队长。

    不知不觉走了几里路我也不知,封了穴的感觉很孱弱,只觉得周遭寂静后我被两个人押着推倒在一人面前。

    我还没看清眼前的一双银纹云靴,那人就一把抓住我的头发,强迫我抬头与他对视。

    “孟、春、生。”我咬着牙一字一句地叫出了此刻揪着我头发的人。

    孟春生冷冷地看着我:“如果不是恪命司要求我把你押回去做实验,方才在火海里我就想亲手把你送下地狱。”

    原来是恪命司惦记着我吃过不死药的体质,我正庆幸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忽闻孟春生话锋一转:“但是我为什么要对他言听计从,你又以为我为什么要带你到这里?”

    我猛地警觉起来,环视了周围:怎么,这不是去万茧山的方向,难道是什么我不知道的据点……

    孟春生好像很享受我此刻惊慌的神情,他狂笑着解释道:“我当然不会随他们的愿,带你回去对我百害无一利。不如就在这里亲手了结你,解我心头之恨。”

    他说着猛地抬手命令道:“杀!”

    在不远的方向开始传来机关齿轮转动的声音,我以眼角余光就能瞥到一个机械刽子手飞速窜过来,手中巨刃寒光凌冽。

    刽子手如风一般挥下巨刀,而我被按得死死的,怎么挣扎都避不开飞速接近脖颈处的一道冰凉的刀风。

    孟春生疯了,根本不考虑回去怎么交差。还有更诡异的是,我与春生交友之初就是无话不说的好友,从未有过芥蒂、为何他此时对我如此恨海难填……

    脑海此时乱极了,但我内心开始浮现一个压制不住的想法:会死、我会死。

    “等一下!”我颤着声大喊,几乎是求生本能。

    巨刀戛然而至,就停在我脖颈皮肤处,这时我感觉那里传来刺痛与温热鲜血滑落的感觉。

    “你这个鼠目寸光的东西!杀了我不过是图个一时爽快,但是留着我对你绝对有难以估量的收益!”我盯着他大吼。

    “你与恪命司理念不和吧?不然也不会反着他的指令行事。他在一夜之间收拢阎王鬼途势力,想必也是为自己树敌无数。”我深吸了一口气,“留着我,我替你将他拉下台。”

    “就你?连绝命司都敌不过他,凭你一个阎王鬼途全教仇人的身份?”

    “我是代表墨家的利益在和你谈这笔生意。”我冷静地说。

    “又是墨家。”孟春生猛地加大手上拽我头发的力度,“上次是琅函天,这次是你。啧啧啧,是不是杂鱼都特别喜欢冒充墨家?”

    “朗函天是我同门,他虽然不是冒充,但这笔与贵司交涉的生意,钜子委托的人是我。同门之间,有些资源直接上手争抢也是常事——你怀疑朗函天,可不能作为怀疑我的理由。”

    估摸着过去了十秒,突然一声利刀出鞘的清脆声,随即我的后脖子上又是一凉,孟春生握着刀在我的脖子上深入了一小段,威胁着:“说的倒是挑不出什么毛病!你让我怎么信你?!”

    怎么让他信我、老大是冒充钜子之名,而我是正统的。有什么筹码是我更胜老大一筹的……

    见我沉默,孟春生冷笑着果断挥刀欲下,在死亡来临的那一刻,我突然福至心灵大喊道:“发簪!”

    孟春生闻言后顿了顿后松了手,不再拽着我的头发,抬手将我用以固定高马尾的楠木簪抽了出来,开始上手观察。

    我说:“这是钜子的信物,鲁家所制。你可不一定见过、也未必认得出。我要见你们中能做主的人,或者绝命司。”

    “不用了,我就认得出。”孟春生清脆一声就打开了楠木簪的机关,“我就是绝命司。”

    什么?!孟春生就是绝命司?我还震惊着,他又一把抓起我的头发,把我摁倒在地上。

    “干什么?!”我吃痛道,“要不怎么说恪命司现在压着你打呢?人家就懂得重用身边的鬼谷纵横。而你连送上门来的合作对象都不要?!”

    孟春生抓住我的右手摁在一旁,唰地抽出利刃。

    “都是多亏了你坏事,我在阎王鬼途的地位才逐渐遭到质疑。合作当然可以,但是不让我先剁你一个手指,很难泄愤呐。”

    我冷汗直流,没想到他已经疯到这种程度了。冷锋落下,刺在指缝间,我冷静地威胁道:“我带着钜子亲赐的楠木簪,你猜猜我是他什么人。”

    (二)

    我护着几近脱臼的左手臂,摇摇晃晃地择路而走。

    孟春生最终没敢伤我,发簪这类物什太容易引人遐想,在他看来,即使我不是钜子的情人,多少也得是个高阶的心腹。

    这些我现在都顾不上,我此刻头疼的很、今天的事很难说是意外。因为恪命司早就有指令下达给孟春生,要他活捉我回去。那么也就是说明,阎王鬼途早就知道我会来驿站。

    我原以为我是来支援岳万丘的,如此想来,恐怕阎王鬼途从一开始就是在守株待兔等我。那么到底是谁出卖了我的行踪呢?

    可能是老大:岳万丘动作频繁,凭琅函天的本事,很轻易地就能掌握他的行踪,随后也能自然而然地想到我也在盯着岳万丘。用岳万丘引我去驿站,再卖消息给阎王鬼途。

    也可能是岳万丘本人:至今都不能确定他是敌是友,可能他就是演到现在,故意引我落圈套。

    再不然,可能是我手下任何一个墨者叛变了、甚至可能是我一手培养的江隐和思弦……都有可能。

    头好疼、我单膝跪下来扶住脑袋。不能去想、不要想、、、

    怀疑谁都可以、就是不能去想默苍离、不能怀疑他、、

    头好疼、、因为如果是他、是默苍离、那么一切都合理了:唯一一个能确定我会不管一切冲进驿站救人的人、只有他。还有出现如此巧合的发簪,在关键时刻护了我,还让我成功地潜入阎王鬼途……

    可恶、都说了不能去想,脑海中还是如公式演算般跑出一长串……我抬右手刚要猛地砸到一旁的巨石上时,忽的一阵琴音乍起,我还不及反应就被拽入了一片白光之中。

    毫无预兆地穿梭了一片术阵,我此时内脏非常不好受,不住地弯着腰咳嗽。

    “驿站突发大火,吾来的途中偶遇剑宗执剑师,受其委托来寻你,你……”

    我猛地抬头与逍遥游对视。奥,对哦,驿站火势大概是惊动了整个道域,他过来查看情况也很正常。

    逍遥游可能本来还想询问驿站大火的事,见我这副样子忽的话锋一转:“……你先休息吧。阎王鬼途的事吾来处理。”

    我摆手阻止他:“不要去追,今后都要撤了对他们的管制。”

    逍遥游默了默,晦涩的雪瞳注视了我片刻后就转身回草亭去抚琴了。逍遥游是个聪明人,听我这样说大概就明白我是什么意思了。

    而我站在原地一边运功调理气息、整理仪容,一边开始复盘方才的事。忽然逍遥游方才注视我的眼神闯入了我的脑海:什么、方才他是什么眼神?

    我腾地转头去看他,他此刻有皎洁的圆月傍身,周遭又有竹影影幢幢,不世并在他修长手指的拨弄下流淌出高山流水。

    他看起来那么光风霁月,只有我、从头到尾都在浊流之中:不管我如何抗拒、兜兜转转还是要与阎王鬼途这批恶魔为伍。

    什么、光风霁月的他、方才是用什么眼神看我的?

    我突然怒从中来,死死盯着他,一步步地走向草亭下的逍遥游。他刚抬头看我,我就突然抬手一掌按在不世并的琴弦上,琴音乍止。

    “你方才是什么眼神?”我冷冷地说。

    逍遥游看着我不说话,虽然面上依然是不动声色,但我感觉得到他的怒意开始蓄积。

    “放手。”我们相互对峙,一直到他忍无可忍地勒令我。

    我抬手松开了琴弦,奚落道:“你不屑回答我,我还不屑碰你的琴呢。是呀,我是和阎王鬼途结盟了,你是不是想说我与他们本就是一路人?是又怎么样?那我也比你强多了。

    你这个囿于风骨、囿于名声的懦夫。你怎么不敢站到戏台上来亲力亲为、只敢以无常元帅面貌守护道域?不过就是那点人心不古罢了。

    我承认,琅函天是我同门。现在发生在道域的一切都可归咎于我与我家先生的失职———但是我们没想过退避、至少我家先生是这样———

    即使是站在高台之上受万人指摘、血污满身,也比你戏子半生、固守气节、斗鸡走马,在灰败和失望中渡过此生要强。”

    我一口气痛骂了逍遥游一顿,然后定定地瞪着他,直到他下了逐客令:“滚出明昭晞。”

    我后退一步拍了拍手上的灰:“走就走,我也不屑待在这里。”

    离开了明昭晞后我就如行尸走肉般开始游荡,反应过来的时候我站在道域坊间的酒肆。店家忙着收拾货摊,已经准备打烊了,我出剑逼迫他们卖一坛三春酒给我。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纠结什么,只是觉得心里很不痛快。亲眼看着那么多曾经与我并肩的医家药家一个个如跳火坑似的加入阎王鬼途、孟春生做了绝命司、看着他变得那么陌生、对我恨意滔天的样子让我非常痛苦、

    逍遥游的反应逼我说了那些伤人伤己的话、有些事不挑明,浑浑噩噩地也就过去了、但是一旦说出来,逼任何一个人清醒地直视……倒不如剜心。

    还有默苍离、其实我于他而言,与任何一名九算无异、他依然会不动声色地埋下一个个陷阱让我去跳、像神一样掌控着我的情节和剧本。可偏偏那些温柔至深又显得那么真切、割裂到荒唐的人是我还是他?

    忽的有人用力地把我手中的酒坛子夺走:“喝那么多?”

    我睁眼刚要呵斥来人,突然发现面前的是默苍离。

    诶?我又疑惑地环顾了四周,我居然不知不觉地回了居所小筑,此刻我正坐在默苍离寝房门口的木阶前。

    默苍离见我酒醉得厉害,放下酒坛子后俯下身摸了摸我的额头,温声说:“头疼的话,先不要起来。”

    随后他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入夜了风冷,我抱你进去避风。你不要动。”

    我腾地站起身来:“啊,不,我可以自己走……不对,我不进去了,我回自己那儿睡觉。”我虽然喝得多,但是我酒量好,只是容易上头而已。

    “嗯。”见我这样说,他就不作挽留了。

    我转身刚下了几阶,他又突然出声叫住我:“等等。”

    我有点疑惑地回头,他走过来撩起我垂落的长发。

    我这时才想起来后脖颈的刀伤,血流了不少,但此时已经止血了,与几根零星发丝混合在一起固结成凝血块,被默苍离一拨弄突然疼得我倒吸了一口冷气。

    “进来。给你处理一下。”他转身就要进房间。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处理。”我连连拒绝。呃,有什么好处理的,还不如回去倒头先睡。

    “我说,进来。”他回头看了我一眼,已然没了耐心。

    (三)

    我坐在外室茶桌旁的圆凳上,百无聊赖地等着默苍离给我处理后脖颈的刀伤。伤口好像还挺深的,我把交领衣衫褪到肩膀处时才发现后领和衣襟都被血染红了。

    默苍离给我擦拭了皮肤,清理了伤口又上了药。我本来就因为酒劲上头特别困,他的动作又特别轻缓仔细,我感觉自己是在强撑着眼皮不睡着。

    人昏昏欲睡的时候就是很容易思绪乱走:我在思考要不要给他汇报情况,又觉得多此一举,因为他应该都知道,毕竟这些都是他设计安排的。脑海又开始自动复盘一些事情,突然间我想起来他那在万茧山受的箭伤……

    过了那么久,不知道伤口怎么样了。我突然想站起来看看,手肘刚抬起就碰到了桌上放着的绷带卷。

    卷筒子一受惊,落到地上跳了两下,然后咕噜噜往内室滚去,绷带的游离缘在地上像毯子一样铺了一路。

    我有点无辜地抬头看默苍离,他无奈地笑了笑:“我去收拾,你在这里不要起来。”

    随后他绕过我往内室去,准备去捡那铺的满地都是的绷带。我一时间又较真了,连忙整好衣衫,系紧衣带后便腾然起身:“我来我来。”

    我几步作一步冲上去,正好和默苍离同时伸手碰到那滚远了的卷筒子,可能是酒劲作祟,方才触到他的手时我突然觉得很上头。

    他伸手快我一步捡了,随后开始收拢铺散的绷带,还没收几寸,他又垂眸嘱咐我:“不要乱走,等我整理好。”

    我低头看看,这才发现我踩着好几段重重叠叠的散落的绷带,而默苍离是择路而走的。我感觉我是来捣乱的,而他才是真的来收拾的。

    酒喝得太多,平衡感本来就很差,他这样嘱咐了,我就更不敢动了,生怕一个不留心就摔倒了。我站在原地看着他在我身边绕着圈收拾,此时两人的距离太近了:他每走的一步都几乎是擦过我的衣裙,彼此的呼吸声也错落可闻。

    收拢到我踩着的那些时,他有时会用低沉的嗓音叫我抬脚,有时正好俯身,他便伸手握一下我的脚踝,示意我抬脚。

    不知道是不是酒劲的错觉,我觉得脑子快炸了:他从身侧绕过去时却偏偏眼神多作流连的一时半刻、叫我抬脚时的低语呢喃、尤其是他带着凉意的手摸上我的脚踝时。

    我强迫自己不去胡思乱想,于是又想起了他那箭伤,连忙叫停他:“让我看看你的伤。”

    默苍离刚直起身来,我就突然上前抱住他,而他猝不及防一直后退到床帐边。我顺势把他推得坐在床上,然后坐在他腿上开始扒拉他的衣服。

    他此时穿得很随意,外袍没有系衣带,只是披着,我很容易就扒拉开了他锁骨旁的箭伤。

    这箭伤是我一手处理的,刺的有多深我最是清楚,当时还生生剜了一块肉下来。虽说是这样,但亲眼看见它逐渐为瘢痕组织所取代,还是觉得很触目惊心。

    默苍离抬手把衣襟遮回来,温声说:“没事的,别看了。”

    我看着他的眼睛:其实别说是我了,他对自己也是一样的狠心。我们也只是人而已,窥不到天机,无论是阴谋阳谋,所有的损伤也是真真切切地留在血肉之躯。

    我实在是很不甘心、可能是酒劲太过、也可能我快疯了。总之我咬着唇,认真地对默苍离说:“就这一次。”随后没等到他的回答就开始伸手探他的衣带。

    他没有制止我,只是突然低声叫了我一声“伯玉”。我打断了他:“不要叫我的名字。”

    听见他喊我的名字容易恢复理智、现在这种时候最不需要理智了。

    忽然我感觉他的双手扶在我的腰上,我诧异之余去与他对视,突然发现他眸中总有什么、猎猎不肯缄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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