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你的Omega坐上了那艘飞船。”朱茂笑着说，他们俩坐在茶室，面对面，气氛闲适松弛。可底下的暗潮涌动，除了当事人，谁还能知道。

    冯让清自然没有表现出太特别的反应，她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揶揄道，“没想到朱总有空去港口，就为了看一艘小船。”

    朱茂摇了摇头，“我是为了你去的。”

    “我？”

    冯让清有点惊讶，没想到朱茂会这么说。

    朱茂为她续上一杯茶，那茶水在手的轻微摇晃中洒出一点，顺着茶桌的凹槽落入洞里。周遭安静无比，朱茂的顺从和低眉让冯让清产生一种错觉——这个男人有求于自己。

    的确如此，朱茂说：“你找人调查了我的背景，只是很意外，你怎么现在才查，我以为，你就是冲着我来的。”

    “那都是巧合。”

    “巧合？”

    “和你见面的确是巧合，直到你提出要带我去看陨钢，又几番敦促我要走，我才感到不对劲。并不是针对你，只是我现在，必须要谨慎一些。”

    “然后你发现你没怀疑错，我的确有嫌疑。”朱茂了然，“你自然查到我是常明辉的旧下属，但你猜不到我是怎么运作才能来港口担任要职的。我这个岗位隶属于环境调查署，无论怎么说……”

    “你是赵显的旧部下。”这样就明白了，冯让清抿了抿最后的茶水，“但你为什么要和我说？”

    “是，我以为你找我，是为了找赵显。”朱茂继续道，“我还以为，你的omega出去旅游也是你的主意？如果赵显来找你，你应该分身乏术无法去应对他，所以将omega送走。哦对，说来奇怪，我第一次见他，总觉得亲切，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他自顾自道，似是在回忆初见储真的景象，一时出了神。

    还是冯让清的声音把他拉回来，“他以前在赵显身边工作。”

    “难怪，那他应该很害怕见到赵显才是，接触过他的人，没几个不害怕他的。你让他离开，出去玩玩很好，他已经怀了孕，要是受到刺激，该是很危险的。”朱茂无奈地笑了一下。

    冯让清反唇相讥，“你既然这么了解赵显，还答应这份工作？”

    她看朱茂的眼神写满了不理解，这种态度也不藏着掖着，对待对面男人的态度自然也夹枪带棒。奇怪的是，朱茂并没有那些高傲的自尊，对于这样的态度表现出明显的不适。他只是很坦然地继续表达自己的看法。

    “只可惜，我实在是缺钱。”

    “缺钱？”

    “我好多年没工作了，妻子也和我分了居，这些年过得很落魄。马上人要老了，也没有积蓄，但凡有点大病小灾的，难道倾家荡产等死吗？”朱茂苦涩地勾唇，“这么一想，如果真能以后过得别那么窝囊，跟昔日老同学要一口饭吃，也没那么不堪吧？毕竟，他还欠我的……”

    “欠你的？”

    “是啊，当年他父亲重病，他提出人体强化的构想，一想到这是能够造福人类的大事，我们一拍即合，立刻投身于研究。赵显一向是最有头脑的——我是说经济方面，不像我，就是比较老实，只会安分做事……后来，赵显查到新材料的线索，便让我去常明辉的公司任职。他当然对不起我，让我在常明辉那里腹背受敌，他倒是在环境调查署混得风生水起！后来又放弃我！害我两难！”情到浓时，难免激动。朱茂的脸颊涨红，看上去像是喘不上来气……不，他太激动了，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语速，情绪就像奔流的江水，汹涌地在回忆中狂奔。

    他继续说：“不不，应该是我先放弃他的！我们发现赵显的目的并不单纯，他并不是救他的父亲，更何况全人类，他只在乎他自己。他查到他父亲的病主要源于基因，作为儿子，自然害怕得不得了。他甚至还问过我们全身换血的可能性，我们但是浑然不觉，还嘲笑他是疯了，分明是高材生，怎么一遇到这种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就想东想西，搞得自己草木皆兵，杯弓蛇影了……谁知道，他一直这么想，我们不过是他的棋子……”朱茂很愤怒，他的眼睛迸溅出火花似的东西，声音的尾调压下去，就像他多年压抑的怒火，在生活的困境中向彼时鄙视之人投降，他的心怕是要在长年累月中逐渐扭曲了。

    “我们……你……认识我妈妈？”

    朱茂释然道：“你终于要问了。”

    “你说的当年我们，是指你，赵显，还有我妈妈？”冯让清冷静地问，虽然答案呼之欲出，但她内心却非常抵触朱茂给予自己回答。一个斩钉截铁的、毋庸置疑的回答。

    无论是肯定还是否认，冯让清都感到心脏一阵绞痛。如果肯定，她该如何面对自己这么多年对赵显的恨，对人体零件手术的唾弃；如果否认，她又该如何再次承认妈妈的行踪再次断了线索的事实。

    朱茂会告诉她，冯尧已经死去了吗？冯让清不敢想，她的呼吸变轻了。桌边缘煮着的那壶茶沸腾起来，咕嘟咕嘟冒泡泡。

    热气往上喷涌，在室内形成袅袅白烟，烟雾缭绕，熏得冯让清眼热。

    “请回答。”她的声音梗了一下。

    对面的朱茂突然沉默了，他低下头，从口袋里掏出一根录音笔，攥在手里。

    冯让清眼睁睁地看着他按下开关。

    ”亲爱的让清，我很想你。只是当你听到我的声音时，应该已经长大了吧？那时候，你还会像小时候那样无条件地爱着我吗？你会恨我弃你而去吗，如果我说，打从一开始，我并没有觉得自己回不来呢……

    “希望你快乐，妈妈相信你，没有我，你也会是那个最厉害的让清。妈妈在这里，守着你，为你祈祷，直到我再也没办法说话为止。否则，我会不停呼唤你的名字，即使只有亿万分之一的可能，我也希望你可以感受到我的爱……千万，不要认为妈妈是抛弃了你，千万不要，你是我最爱的让清。”

    冯让清瞪着眼睛，她从来没有听什么东西这么认真。可是那么认真，话语从她的耳朵里钻进去，也会从另一边溜走。她捂着耳朵，多想把这话留住呀，这熟悉的声音，一下子划破她的世界，带她穿梭回最快乐的童年。

    她的手掌心温热，因为那里被妈妈的手牵着，他们走过漫漫前路，在傍晚、午夜、清晨行走，因为爱，总是那么快乐。

    “不……”她却留不住。

    泪水夺眶而出，甚至冯让清没有发现自己哭泣，她猛地站起来，双臂撑在茶桌上，喝令朱茂将录音笔给她。

    冯让清的声音嘶哑，张口时嘴巴里满是咸咸的味道。她才知道自己流了很多眼泪，顺着脸颊流进嘴巴里。

    茶桌上泛出一个又一个水晕，全是她落下的泪珠。

    她情不自禁泪流满面，声音暗哑，看上去可怜无比。这一刻她谁也不是，只是一个失去母亲，思念母亲的可怜小女孩。

    可是朱茂并没有动恻隐之心。他的心早就收起来了，坚硬了，麻木了。

    他收手往后倒，抬头往上看向冯让清，平静地说道，“你身上的确有你妈妈的影子。她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人体零件的构想一开始也是你妈妈想出来的，我因为在常明辉手下工作，后来跟他们走得远了些，等到她和赵显一起出发别的星球工作，我甚至是等他们降落了才知道。赵显甚至没把位置告诉我，他说，那样我很可能泄露。我后来的确背叛了他，但也没有投靠常明辉。我只是……安分守己地做着我自己的工作，为了我的家人。”

    提到家人，朱茂终于露出一丝人的情绪，看上去不是那么没有知觉的机器，“我看过你出生，去你家做过客，那时候你还很小，睡在摇篮里，上面挂着旋转的铃铛，你看起来很可爱，我还送了你一只毛绒玩偶，就放你的枕头边。当时冯尧走得突然，我还以为她会带你走，竟然没有，我就想是不是你那时候已经十四岁了，因为要上学，所以不方便。”

    “不是。”冯让清冷冷地打断他，“我被赵显带走了，他养了一群孩子兵，给他做事，我是其中一个。而且他留下我的理由，就是我妈妈迟早会回来。”

    “是，是这样……他很喜欢小孩子，之前就经常资助福利院，好像叫什么海汇……他给那里捐赠过不少钱，我还很好奇他为什么不生孩子。我的真真出生的时候，他还来看过，对他很好，买了很多东西。他时不时来看，还说要认真真当干儿子。”朱茂有些胡乱地说着，他看着冯让清，见她脸上还挂着泪痕，自己的声音也随之哽咽了，“我为什么要隐瞒你，我为什么要逞能……他很喜欢孩子！不，那不是喜欢！他想要占有我的真真……”

    “把录音笔给我！”

    冯让清一条腿跪在桌子上，忍不可忍地趴下来，如吐杏的蛇，瞪着欲裂的眼，望着这个精神濒临崩溃的男人。

    “我不想听你废话，我要录音笔！我还要我妈的消息，她在哪！他们当时在那！”

    朱茂站起来，椅子脚在地上划出刺耳难听的声音，他垂眸，将录音笔收进自己里衣的口袋，沉声，“我知道你要去找你的母亲，还要找赵显，你为了什么，人体零件？我什么都不要，我可以把这支录音笔给你，但是，你要让我见活的赵显。我的孩子，一定是被他给带走了。”

    他仰起脸，苍老的脸上泛着奇怪的红晕，胸膛剧烈起伏着。

    冯让清冷笑，“我能找到我妈，还要你的录音笔干什么？”

    “因为她现在已经不能说话了。”朱茂突然在一瞬间变得沧桑，“当你见到她的时候，你就会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你……操，疯子！”她一拳挥舞过来，狠狠打在朱茂的脸上，“你这个懦夫，你的儿子没了，你就去找，你来逼我干什么？”

    这个中年老男人陡然间变得脆弱，苍老，看上去离死不远了。但这只是短短几十分钟对话间发生的变化。他一直苟延残喘着。

    “你怎么……怎么知道我没有去找……”他的声音逐渐消失在冯让清愤怒的吼叫里。

    当年他决心离开这个赵显一己私欲的荒唐项目，背弃赵县的狼子野心，安安心心地过他的日子。他在赵显面前诚惶诚恐，唯恐这个男人看出他想要退出的想法。他做了此生最后悔的事情，就是让赵显见了他的儿子。

    他们度过了温馨的三天，赵显夸奖他儿子的优秀，与不凡。真真还是个在襁褓中的婴儿，赵显说这话的时候，看上去特别恐怖，让他几乎想要落荒而逃了。可是他忍下来，一年两年，三年，直到第九年，他妻子跟他说，儿子失踪了！

    他们急得人仰马翻，到处寻找，恨不得掘地三尺，但仍然遍寻不到。这件事，是他们家庭崩裂的导火索，妻子提到当年，骂他为什么要把赵显带回家！他不得不坦白那个看上去太荒唐的理由。他想要去问赵显，可是那时候赵显已经和冯尧一起前往其他星球。音讯全无。

    甚至只给他留了口信，内容不过是不留余力地嘲笑他的愚笨。

    两年前，赵显找到他，让他来到第三星球的港口任职，这个男人总是把话说得很漂亮，说是当年的情谊，自己终归要还他的，于是就这么还吧，让他不要介意。他这些年寻子，已穷困潦倒至末路，还能怎么介意！

    他想问赵显知不知道真真的下落，可是怎么也问不出口！

    因为，他问赵显，冯尧可好？

    对方狞笑，反问，你还要她怎么好呢？吓得他后背出了一身冷汗。

    朱茂红着脸坐在地上，冯让清骑在他身上，一拳一拳毫不留情地殴打他，直到朱茂差点晕过去。但还有一口气，还能说两句话。

    她没动朱茂口袋里的录音笔，因为知道没用。真正的交易并不是这根笔，而是朱茂了解到的信息。这根笔，不过是增加信任度的砝码。

    冯让清信了他，这笔的意义就已经存在了。

    “这俩年，我帮他运作一条私密航线，目的地我不知道，因为在航运单上显示的都是虚假地址，他们会在目的地地下换乘……但我后来察觉到不对劲，我跟踪过，于是我知道了……陨钢，我知道他们当年去了哪儿……”

    冯让清冷笑，“把位置发给我。”

    “不，你要驾驶我准备的船。”

    “都行。”她知道，朱茂这怕她跑。

    冯让清起身，手机响了一下。

    她掏出手机检查，是s的消息。这俩天，s给她发消息很勤快，事无巨细到冯让清都有些烦了，他总是很乖顺的样子，给冯让清汇报自己的吃喝拉撒。

    冯让清回他我对这些不感心趣，他还是乐此不疲。

    现在，s给她留言。

    他说。

    【我不会被取代。】

    冯让清的脑瓜子嗡地一下，她将电话拨回去，已经是忙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