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之间，他竟然忘了挣脱，也不知道是因为惊讶，还是因为体力不支。

    唐铭凯怅惘地看着叶小令的脸，与自己记忆中的不同了，长大了……他不自觉地伸手抚摸叶小令的长发，以前她这头柔顺黑亮的长发最能蛊惑人了。

    以前，他会偷偷地观看叶小令做记者时的采访视频，有时候，她微微弯腰，一头长发落下来，扫到对方的手背，他都心痒，嫉妒，恨不得杀了对方。

    然后在长久的愤怒中平息下来，全部化为了惆怅。

    他已没有资格这样做了。

    他的手掌粗糙，贴着叶小令的头发摸了两下，一下子愣住了。他要伸回手，却被叶小令一下子抓住手腕，头低下去，在他的掌心里轻轻地落下一个吻

    “你好久没有这么做了……”叶小令的声音颤抖，“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她知道什么？他的爱人，这世界上最聪明的女人，又知道什么了？她像是上帝，轻而易举地看穿了他这头莽夫的一切伪装，他蛮横地为自己这个愚人做下决定，他是最愚蠢的，最荒唐的，竟然决定离开她……

    唐铭凯一怔，张了张口，脸颊却被叶小令捧着。她踮起脚尖，呼吸是热的，烧得唐铭凯眼热，“我就知道，你放不下我。”

    她退开来，被唐铭凯看见眼眶中打转的泪水，不过最终，还是被自己忍下去了。

    叶小令颤着声音问：“你告诉我，药物实验的试验品，是谁。”

    唐铭凯没有回答。

    “是……你……”

    没有否认，也没有辩解，只是接近190的大个子，柔柔地倒下来，靠在叶小玲的身上，轻声说，“是……我错了……”

    你是因为早就想到一切终将发展到不可挽回的境地，还是早就料想到，在最后关头，我还是会把你留在身边，不顾一切。

    你才这么做，你才这么选。

    选择留在赵显的身边，用自己残破的身躯献祭邪恶的教义，只为了走近真相。

    这多像你能做出来的选择，不顾一切，孤注一掷，任性妄为。

    二十几年前，你还是个小小的流浪汉，在我家门口逗留，你饿到晕厥在门口，被人提着领子扔到巷子末的时候，在想什么呢。

    你是不是在想，反正事已至此，无论你做什么都不会更糟糕了，才用尽最后的力气扑过来，扑在我的脚边，磕头祈求我给你一口饭吃。

    你跟我说，你想活下去。无论我让你做什么，你都答应。

    父亲很赏识你，我给你取了个小名，叫“小虎”。没多久，你就变得壮壮的，少年时，你拔高长得飞快，没多久就一米八几了，看上去有这远超beta的强壮。

    你这个样子，却什么也做不了。当那群alpha冲入家中，仗着身份耀武扬威的时候，你什么也做不了。当我父亲陪着笑脸，被狠狠羞辱的时候，你也什么都做不了。

    你在想什么呢。

    是不是觉得原来这样也很糟。

    因为是beta。

    生而为beta，实在是太糟糕的事。

    所以你走得很突然，我也不意外。

    其实，我从来没有等过你。

    你走之后，我就像弄丢了一件玩具，只是这件玩具不同，我给他取了名字。我不在乎，我一点也不在乎后来你没有回来。

    直到我见到你，我缠着你，我说我喜欢你。我和你都绝口不提往事，即使只一眼，我们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彼此的过去。

    我佯装早就忘记小时候发生的事情，那只是童年的一段小插曲，自然，我也不会去想，你又是怎么活下来的呢，你会不会再次落入那样绝望的境地，遇到另一个人，让他给你一口饭吃，反正无论如何，都不会比现在更糟了。

    我从没想过，你会遇见谁，发生了什么。

    我从没想过。

    因为，我不敢想。

    叶小令踮脚亲吻唐铭凯的嘴唇，轻声低语，“这次不许再离开我了，小虎。”

    唐铭凯发出了一声叹息。

    -

    储真不时发出呓语。冯让清坐在窗边，抓着他的手，希望带给他力量。

    “储真。”她将脸埋在储真的掌心中，呼吸急促。烧起来似的，她的呼吸像是一团燃烧的火。

    醒过来吧。我亲爱的爱人。

    手指突然动了下。

    冯让清不可置信地望着，大气也不敢出。

    直到手指又动了下。

    “我在……我在……”嘴巴里吐出破碎的话语，不完整到几乎听不出来在说什么，身体颤动起来——

    “不要！让清！”

    储真猛地从床上坐起，呆滞地瞪大了眼睛看向前方，因为手还被人抓着，不至于他这么一起身太用劲差点把自己弹出去。

    手上的温度是那么的温暖，明明点滴输入血管是冰凉的。

    “在梦里想我吗？”耳边传来笑盈盈的声音。

    接着，呼吸声近了，呼吸近了，耳边的空气加速了流动。熟悉的，令人感到安稳的信息素萦绕在周身，缓解了紧绷的不安。

    “想我什么了？”那笑意不散。

    储真的眼睛圆滚滚的，因为睡得太久了，刚起来，眼前蒙了一层水汽，连日来在自己的身体中被封闭，只能看着一帧帧画面的生活太憋屈了，心中所有的委屈在这一刻全部释放出来。

    他扭过身子，抱着冯让清的脖子，就这么不管不顾地嚎啕大哭起来。

    哭到冯让清从心疼再到哭笑不得。

    “天啊，你……”她伸手抚过储真脸上挂着的泪珠，“怎么伤心成这样了？”

    “我一直看着你，却不能触碰你。”说起来，储真又觉得委屈得不可自拔，瘪着嘴巴，眼泪又差点夺眶而出了。

    “那该死的！该死的！”他恼火地拍打枕头，“他明明答应我把你救出来就把身体还给我的，骗子，他这个骗子。”

    冯唐清很难得看到储真这个样子，笑眯眯地看着，心里舒服得发痒。

    还用问吗，这就是储真啊。自己的omega并没有消失。

    这真是莫大的好消息。天啊，今天到底要有几个好消息，她都接不过来了。

    “好了好了，不要激动，乖。”冯让清把手放在储真头上，顺着柔软的发往下摸，一下一下顺着摸，好不容易摸顺气了。

    俩个人的视线交汇在一块，突然无语凝噎。

    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储真的眼眶早红透了，眼泪被他憋回去，现在只有抽抽噎噎的后遗症。他瞪大了眼睛盯着冯让清的脸，过了半刻，等冯让清抓住他悬空却不敢触碰的手，他才恍惚地回过神来，原来自己是想要触摸他的。

    他声音哽咽，“我一直看着你，就在这里。”他指着自己的脑子，“可是我碰不到你。”

    这样伸手的动作怕是已经做了千万遍，但是这次，终于可以碰到了。

    冯让清的一条腿跪在床边，将储真抱在怀里，用嘴唇轻轻拂过他的发心，“现在可以了。”

    她退开一些，弯下腰，亲吻储真的额头，“以后也可以。”

    最后是嘴唇，“一直都可以。”

    储真用脸颊蹭了蹭她的掌心，“好，我明白了。”

    这一刻，仿佛让他做什么都可以。储真想到一个词：失而复得。

    他心一抽，拉着冯让清的手腕不许她走。最后，alpha只能向自己的Omega妥协，叹了口气，掀开被子的一角，小心地避开打点滴的那一侧，轻轻钻进去。

    她窝进储真的怀中，将耳朵贴在他的胸口，听着他的心跳声。

    一下一下，极规律的，鲜活的。

    两只手在温暖的被窝中相握了。

    耳边传来Omega的深呼吸，“让清。”

    “嗯？”

    “这些天的事，你愿意听吗？”

    冯让清枕在他怀里低低地笑，嗡嗡的，“当然，我洗耳恭听。”

    那他就放心了，储真松了口气。交握的双手更用力，仿佛掌心的纹路都能严丝合缝地嵌合起来。

    “好哦，那我就从……就从我们离开工厂那天，我要慢慢说，一点一点都告诉你。”

    储真的声音轻轻的，顿了顿，他的身子动了下，让冯让清躺得更舒服些，两个人靠得更近一些。

    细细簌簌的声音传进两人的耳朵里，在这个静谧的房间里，伴随着窗外浮动的宇宙光景，他们多像在一场飞速流逝的时空旅行中，驻足了，停留了，对望着，只为了聆听一件如同路边一朵小花儿盛开的小事，并为此感到无比喜悦。

    ……

    “我真的真的好想你。让清，是你，让我苏醒过来。”储真用下巴蹭了蹭冯让清的头发，“没见到你的时候，我在这具身体里无论怎么撞，怎么跑都出不来，好像有一堵墙把我挡住了。但是你知道吗，你出现了，你在我的面前，有一片羽毛从天而降，为我打开了这面墙。我在呼唤你，不停地呼唤你，你听见了吗？”

    “听见了。”

    每一分每一秒。

    不需要言语。

    什么都不需要，或许连视线都没来得及对视。属于相连接的，建立了亲密关系的alpha与Omega之间，那抹只有对方能感知到其独一无二性的信息素，就是跨越一切空间，穿梭一切时间的红线，缠绕在上面的铃铛铃铃作响，一切都虚无了，他们之间的重重阻碍变得平坦。

    于是，他们之间，铺陈出一条指引着彼此的道路。

    可是，还不仅于此。

    冯让清松开和储真相握的手，身子一缩，钻进被子里。她将头轻轻地靠在储真的肚子上，听见咕噜咕噜的肠鸣。

    听见储真缩了下，喊“痒。”

    他们笑着，一起钻进被子里，病床嘎吱作响。

    “储真。”冯让清眯着眼睛，她好久没这么高兴了，“现在，嘘。”她伸出手指，按在储真柔软的、湿漉漉的嘴唇上，“仔细听我说。”

    储真忍不住屏住呼吸。

    柔软温暖的被子盖在他们俩身上，空间缩小了，温度升高了，周遭变得黑暗又寂静，他们在黑暗中感知到彼此的存在，却看不到彼此的身形。但在这太过狭小的空间中，不需要再去明晰对方在哪里。因为这个空间只有他们，每一处，若不是自己，就是对方。

    呼吸声消失了。继而，是冯让清的吸气声，她道：“你当爸爸了。”

    那双温柔的手覆在储真的肚子上，“你怀孕了，储真。”

    爸爸。

    梦里，那个女孩子激动地呼唤他。将他从无尽的狂奔中拉扯出来，从天而降的羽毛并不是一片，而是两片，三片，不……如漫天的鹅毛大雪，将这黑暗的世界覆盖上皑皑白雪。

    他看见了，如同冬日，穿过层层云雾，艰难险阻，终于照耀的那束光。

    爸爸，去找妈妈吧。

    她很担心你，很想你。

    我们……一家团聚吧。

    储真将头埋在冯让清的脖颈中，“原来，原来这样啊。”

    原来是这样啊。

    当他来到这座冯让清为领主的岛，坐在这座小岛的沙滩边，遥望着海水扑腾，思索着他用前半生建筑而成的岛又在哪里。他等待着远方的海鸟衔着镌刻坐标的树枝，来到他的身边。

    现在，远方的海鸟终于穿过狂风暴雨，遥遥旅途，来到他的面前。

    他问，树枝呢？

    海鸟对着天空发出一声尖锐的鸣叫，告诉他，留下来。

    不必追忆过去，执着过往。

    留下吧，孩子，这也是你的岛。

    冯让清和储真的岛，以及，与他们的孩子的岛。

    这就是他后半生的去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