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靳白的认真并没有让刘怀远欢喜几分,他甚至十分生气。
“大人,我与你说过,仙凡有别,莫要逗弄于她!她这病骨比一般人的岁月更短!你这是作弄人吗?!”
席靳白被人这么逼问,却不像上次那般暴怒,姿态极低,“我没有,我是认真的,她的病骨我会想办法。”
“呵,想办法。”刘怀远神色刻薄,“你有办法便不会说这种话,我不会帮你。”
席靳白颔首,却抬起眼眸直视刘怀远,这个角度显得凶恶,他有无数种办法逼迫刘怀远就范,甚至逼迫林飞鸢,可……可他做不到。
于是,他又垂下眼,“我有办法。”
刘怀远根本不信,冷嗤一声,“说来听听?”
“丁二娘原本应该死在跳河之日,神魂已经离体,但水鬼用死人皮覆在濒死的她身上,借由怨气将丁二娘变作活伥,既能享水鬼庇佑,又可作为人,继续在人间活动。”
席靳白面无表情地诉说。
刘怀远浑身发冷,更加怒气磅礴,他猛地执起桌上水杯,用尽全身力气砸向席靳白,“你这王八蛋,竟敢想这么对飞鸢?我跟你拼了!”
说着,刘怀远扑向席靳白,要去掐他脖子。
席靳白闪身躲过,任刘怀远扑倒在地上,他有些不解,“我自然不会那么对她,这只是一种可行的办法,水鬼用怨气,我可用灵气,给她换身骨头。”
“然后……你便能生生世世控制她?让她成为你的伥?!”刘怀远气得呕血,想撑起来揍席靳白,奈何身体不给力,挣扎好一会儿,勉强半跪起身,用凳子去砸他。
席靳白立刻否认:“我不会控制她,她可以做她任何想做的事情。”
刘怀远只觉得恐怖,他难以置信,伸出手指着席靳白,手指颤抖——
“换骨,你换谁的骨?你这非人的精怪,半点伦常也无,是怎样的天道,竟让你修成人形,步入得道……荒唐,哈哈哈哈哈,荒唐!跟这世道一样荒唐!”
“你赏给她的自由,她便受着,你若欺凌于她,她也只能受着,你把她当成什么了?”刘怀远急促呼吸,胸腔起伏。
丁二娘惨死的情状,刘怀远至今还未忘,这席靳白怎么敢?!
“滚!滚!”
又是叮铃哐啷一堆杯子砸过来,席靳白连连后退,见刘怀远神情激动,只好退走。
席靳白从没想过要坑害林飞鸢,他只是觉得方法可行,虽然没想到换谁的骨可行,但如今两头吃闭门羹,只得颓丧离开。
刘怀远从暴怒中缓过神来,觉得席靳白危险异常,原本以为他作为修行的山君,也曾庇佑一方,没想到骨子里的兽性半点未消。
“来人!快来人!送我上山!”
刘怀远立刻差人进屋,要人送他去山神庙,去接林飞鸢下山。
林飞鸢向来浅眠,她恍惚间听到房间外吵闹得很,她缓缓睁开眼,又仔细听了听,似乎是刘怀远的声音,她立刻坐了起来,披上袍子出门。
刘怀远一脸怒容,正指着席靳白,青杏站在刘怀远一侧,也狐疑地打量席靳白。
刘怀远见林飞鸢出来,立刻换了脸色,温声道:“飞鸢?”
青杏看了眼林飞鸢的穿着,不满道:“小姐,怎么穿这么点就出来了?当心受凉……”一边说着,青杏将自己的外袍披在林飞鸢身上。
席靳白被一众凡人围住,竟显得有些不敌,有些可怜地看了林飞鸢一眼。
林飞鸢心中焦急,又推脱不掉,只得乖乖披好衣服,不明所以地问道:“这是怎么了?怎么吵起来了?”
刘怀远知道席靳白只对林飞鸢投鼠忌器,于是便道,“飞鸢,我有些事与你说,不如……我们二人先单独聊聊?”
林飞鸢点了点头,席靳白有些受伤地收回眼,进退维谷。
眼见二人去了后院凉亭,席靳白这次却不敢偷听了——
他能猜到刘怀远要说什么,如果林飞鸢畏惧他,一定要下山……席靳白垂在身侧的手紧握,他……他该怎么办?
挥退家丁,刘怀远忧愁地看着义妹。
“飞鸢……”
林飞鸢被这兽性未解的虎仙看上,实在过于危险,趁着这份喜爱还能对席靳白有所限制,应当为林飞鸢早做谋划才是。
“你是否还对山君有意?”刘怀远直接表明。
林飞鸢拿着灯笼,瞳孔微微放大一瞬,晚风下,灯笼摇曳,眼中的眸光也在摇曳。
“你……诶,他太危险了,你跟着义兄下山吧,住在刘府里。”看出林飞鸢的羞怯,刘怀远叹了口气。
刘怀远说着说着,自己都有些想笑,席靳白去哪儿不是犹如无人之境?全凭他所思所想。
不过为了刘府除邪,刘怀远已经开始找得道之人,不知……有没有人能治得住席靳白?
超人的能力,便让人超人地恐惧。
林飞鸢不解,“山君大人怎会危险……本就与我有救命之恩……”
刘怀远无奈道:“谁说神仙的心思就不会变?今日救你,明日便能杀你,生杀予夺皆系于他手,仙凡有别,莫要与他们太近,更何况你本就心系与他?这不是自送虎口吗?”
林飞鸢恍然自家义兄的顾虑,这些顾虑与青杏的并无差异,她浅笑着,扯了扯刘怀远的袖子,“他不是那样的。”
“怎么不是?!”刘怀远见林飞鸢油盐不进,心系她安危之下,直接大怒,“你可知,他要将你做成活伥?!丁二娘便是活伥!生死系在怨鬼手上!头身分离暴亡,刘二活伥之子,身着腐肉,生不如死,日日不得安宁!”
林飞鸢有些惊慌,刘怀远从未对她说过重话,如今急狠了,吓住林飞鸢。
刘怀远扶住林飞鸢的双臂,“妹子,听哥一句劝,下山吧!啊?!”
林飞鸢垂眸沉默,一动不动。
一只垂死的飞蛾,摇摇晃晃地飞来,萦绕在灯笼周围,不停地朝烛光扑去。
“我不下山,义兄。”林飞鸢抬眸定定望向刘怀远,又将眼神投向檐角的风铃,“因为一身病骨,我哪儿也不能去,哪儿也不敢去,守着它,像是守着埋葬灵魂的冢,爹娘已走,这世间我本就没了牵挂……”
刘怀远听此大惊,双手收紧,“你不要做傻事,还有很多人,很多人守着你,护着你……”
林飞鸢有些委屈,颓丧地看着刘怀远,“哥哥,林家家产我已经分好了,一些留给家仆们养老,一些给青杏作嫁妆,一些给小武作聘礼,其他的捐给义庒救助百姓。
我不怕山君大人,也不怕他那么对我,因为他不会……哥哥……我求你了,这辈子就让我任性一次?好吗?”
刘怀远心痛欲碎,林飞鸢竟然早早就拟了遗愿,对席靳白竟然痴情至此,“他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
林飞鸢抿唇笑了,“情不知其所起。”
“那为何你不与他说清楚?”刘怀远没明白,“你既然情根深种,不如直接告诉他。”
林飞鸢却没回答,反问道:“山君大人为何跟你说要将我做成活伥?”
刘怀远闭了闭眼,双手松开林飞鸢,气闷道:“他来寻我,想追求与你,请教我如何追求女子。”
林飞鸢眸光闪动,咽了咽嗓子,按捺疯狂鼓动的心脏,她冷静道:“不可。”
“什么?”刘怀远不知林飞鸢说的是什么不可?
“不可告知他,我也对他有意。”林飞鸢目光坚定。
刘怀远越发纳闷,“你们俩既然互有情谊,为何不……”
“仙凡有别。”林飞鸢转过身,灯笼的光投在水面上,引起锦鲤的追逐,“我这残生已经拖累了父母,拖累了自己,不能再拖累山君大人,他本应一心修道,早日飞升。”
晚风骤然变大,鼓起林飞鸢的衣袍,发丝缥缈缠绕,刘怀远张了张口,不知该说些什么,他嗓子干涩,眼眶发酸。
最后,只余下一声重重的叹息,“诶……痴儿……”
“怀远哥哥早些休息吧,好好修养身体,我还等着当琴夫子呢。”林飞鸢堆起笑,转身对刘怀远道:“刘伯也离不开你,你可不能再糟蹋自己身体了,有什么急事儿,也等休息好了天亮再来,晚上更深露重。”
“好。”刘怀远怜惜地看着林飞鸢,“若差东西,就派人去刘府寻我,记得?”
“嗯,我知道了,你快些回去休息吧。”林飞鸢叫来家丁,让他们送刘怀远离开。
席靳白见二人回来,紧张万分,目光不敢移开林飞鸢,着急确认些什么。
林飞鸢送刘怀远去庙门口,席靳白颓然追了两步,又停下来瑟缩回去。
别走,席靳白在心中呐喊。
林飞鸢开门的动作在他眼中无限放慢,柔软的缎鞋踏出门去,似乎踩在他心上,疼得要命。
“怀远哥哥再见。”林飞鸢扶着门,对刘怀远笑了笑,刘怀远无力点点头,忿忿看了一眼席靳白,催着家仆回刘府去了。
林飞鸢回庙关门,朝院内走了两步,见席靳白还傻傻站在原地,歪了歪头,“怎么了?山君大人?”
“你不走?”席靳白恍惚不已。
林飞鸢抬袖捂唇,噗嗤一声笑出来,“当然不走,我答应了山君大人,要住在山神庙的,除非山君大人赶我走。”
席靳白连连摇头,“我不会赶你走。”
你也别赶我走,席靳白深深看着林飞鸢。
“那好,那我便安心了,明日再见,山君大人。”林飞鸢笑看席靳白一眼,脚步轻快地绕过他,带着青杏回到后院。
席靳白愣愣回首,看着林飞鸢的背影没入门洞。
但这次,他的心却十分安定,因为林飞鸢说了,明日再见。
他不会再守着人声鼎沸,却空寂孤独的山神庙了,也不用怀着后悔跟忐忑,等林飞鸢回来。
困在这里的,不只有他一人,不对,守在这里的,不只他一人。
席靳白想了想,如今当务之急,是续林飞鸢的命。
布下护阵之后,席靳白又消失在山神庙,去给林飞鸢寻灵药治病。
山神庙陷入深眠的安静,但其他精怪的领地却热闹起来了——
“哎呀,谁拔我鳞片?!”
“该死!谁偷了我的千年药参!”
“?我家呢?”
“……不是,我田里怎么一根草都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