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飞鸢只看见一张发白浮肿的脸,只有头颅,没有躯干,她一声尖叫还没发出来,顿时眼前一黑失去意识。
席靳白心念一动察觉不对,立刻瞬移至林飞鸢屋内,但人已经消失了,只留下污浊的怨气。
青杏一路火花带闪电地走到客房,哐当一声推开门,看着空荡荡的屋内,愣住了,明明院子里的人看着席靳白进屋的……
林飞鸢屋内,席靳白一脸沉怒,眸中寒光熠熠,拇指在指节间飞快点动,算林飞鸢的位置——
这水鬼是如何隐藏自己气息的,竟然没让他发现。
找到了。
修长的手指即停,席靳白一甩手,瞬间消失在屋内。
***
潮湿,寒冷,一股若有似无的腐臭之气萦绕,林飞鸢猛地睁开双眼,眼前却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
浑身的汗毛立起,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中,林飞鸢紧紧抱住自己,身周的窥视感若有实质,黏腻在她身上,像是猛兽舔舐的舌。
奚奚索索地讨论声响起,似乎在林飞鸢的脑中说话——
“好香……”
“是仙灵精血的味道……”
“吃了她……吃了她……”
猛然之间,身前腥风扑鼻,林飞鸢胸口闷痛不已,刺骨的冷意让她牙关发抖,发丝胡乱的拍在脸上。
林飞鸢虽不怕死,但对鬼怪仍心中惊惧,下意识念了一声,“山君大人。”
嘭——光明骤亮,林飞鸢不由得闭紧了眼。
“啊!!!!!”
“啊!”
“啊啊啊……”
无数怨毒的哭嚎声响成一片,林飞鸢被腐臭味道逼得作呕。
她刚想睁开眼,一双温暖的大手捂住了她的眼,宽大的袖袍将其笼在怀中,“嗯。”
这声音有些耳熟。
被淡雅的香气笼罩,林飞鸢下意识深吸一口气,胸口的闷涩感顿时消散……
“山君大人?”林飞鸢声音颤抖。
“别睁眼。”席靳白淡淡扫视四周,以灵气隔开林飞鸢周身。
月光含冰,直直洒入河水中,水波潋滟下,连光都在波动似的。
波动的冷光撒在席靳白脸上,有种非人的苍白。
而在这清冷的月色中,水底立着无数服饰各异的尸身,依稀可见朝代变迁,肉躯上覆盖着层层白蜡。
它们像是水草般伫立,随着水流摆动。
或男或女,或老或少,发丝相互纠缠,紧闭的眼皮下,似乎有东西在转动,立刻要睁开双目。
席靳白一手护住林飞鸢,另一手五指成爪,死死抓住双瞳腥红的头颅。
怨气结成的黑色发丝,蛇一般缠上席靳白的手指,却被不断烧灼,冒出层层黑烟。
大片大片的黑发掉落,露出腐败的肉,米粒似的白虫裹在一处,成了这头颅的骨,水鬼发出凄惨的哀嚎,血色双瞳流下腥红的痕迹。
“丁二娘是你的伥?”席靳白眼神淡淡,冷声问道。
水鬼张了张口,发出意义不明的杂音。
“剥了水行纯阴局女的皮,裹着活人的肉?难怪没有发现异常,你这厉鬼也当真歹毒,竟然敢做活伥。”
席靳白五指狠狠握紧,水鬼尖利地叫喊,水波炸开,尸草们顿时以他们为中心伏倒在水底。
河面上波涛滚滚,杂乱无章,无风翻涌。
附近渔民们被停泊船只的相撞声惊起,他们胡乱套上衣服出门,见这异常,顿时叩拜在地上,高呼河神息怒。
面对汹涌彭拜的河水,在明月之下,聚在大河边跪拜的渔民,犹如黑色的蚁。
“死吧。”水底,席靳白冷脸下了断决,“原本不想管,但你抓了不该抓的人。”
这水鬼不知拉了多少人下河,早已成了厉鬼,但席靳白轻轻一捏,水鬼却丝毫不能反抗,只来得及发出惨嚎,顿时消弭于无形。
腐败的恶臭冲天而起,但林飞鸢一点也没闻到。
远在刘府的丁二娘,原本正对镜卸妆,铜镜中的突然扭曲,瞬间发出惨叫!
丁二娘滚倒在地上,不停抓挠身体,长甲在莹润的皮肤上划下血痕,眼瞳不受控制得乱转,骤然流下血泪……
仆从们被吓得连滚带爬,刘慈恩猛地扑过去,想要控制住丁二娘,却被她挣扎推开,也摔在地上。
刘怀远跟刘致成听说此事,连忙往二人院中赶去。
周遭一片漆黑,屋檐下的灯笼摇晃,将院子里树木的影子拉长又缩小,扯在石板上,只有屋内亮堂堂的,而就是这亮堂,让人的目光全部聚焦屋里——
发疯的丁二娘像是浑身长了东西,不停地抓挠,原本年轻貌美的模样,被自己挠得血肉模糊,又哭又嚎,像被脏东西附了身似的。
她乱转的瞳孔突然定住一只,直直看向赶来的刘致成,怀着满腔怨毒,尖利叫了声,“我儿!”
咔地一声,丁二娘的头直接断开,血色喷涌下,咕噜噜滚到地上,随后躯体砰然倒塌。
刘慈恩被这血腥场面吓昏过去。
刘致成也一脸惊魂未定,哐啷一声倒摔在地上,丁二娘懂厌胜之术,他也知道一点,见此便知是异人之力。
断头……断头……
他只能想起那山神庙里,被丁二娘断头的石虎,刘致成神魂不属地喊着:“是他…是他,虎仙来报复了!”
惊惧叫喊半天,刘致成却发现——自己的皮肤开始发黑溃烂,头发成片成片地掉落……
他恍惚地伸手去摸,只摸了满手污浊的血色,极端的惊吓盖住了疼痛,刘致成下意识喊了句:“娘?!…”
但丁二娘早已倒在血泊里,刘慈恩也昏了过去,满院的仆从也早就尖叫着逃走……
只剩下枯骨般的大哥……
因为恐惧跟疼痛,刘致成不停流泪,混着脸上的血色,他恍惚转头,去找自己的大哥求救。
看着躺椅上朝他微笑的刘怀远,刘致成讷讷道:“大哥……救我…”
刘怀远只是淡笑着,沉默地淡笑着,漂亮的眼似乎带着欣赏般审视,直到刘致成昏死过去。
“害怕吗?二弟?大哥我啊……这些年,日日都做这种梦呢,腐肉败血,销神磨骨,好痛啊。”
刘怀远轻声对昏迷的刘致成诉说。
刘怀远先是轻笑,而后是大笑,最后是狂笑,带着仇恨的疯癫。
***
尸草们的主子消亡,它们立刻睁开双眼,或怨或谢的鬼鸣声炸响,目中纷纷落下黑红交错的血泪,沿着覆盖尸蜡的脸缓缓垂落。
这是怨,遇水不溶。
水流激荡下,尸草们身上不断冒出黑色的飞沙,像是被飓风吹散的沙堡,顷刻间消弭殆尽。
尸草们太多,一些怨气朝席靳白缠绕而来,不停地萦绕在他脚边,似乎想要锁住他。
席靳白目色空茫,语气冷淡嘲讽:“无聊。”
他一甩袖,登时携着林飞鸢回到屋内,将其轻轻抱放在软塌上,广袖化作普通短褐,准备离开。
但,席靳白身形一顿,微微回首,素白的手指紧紧抓住他的衣角,顺着指尖看去,林飞鸢正红着眼眶看他。
“你是山君大人。”林飞鸢语气肯定,声音颤抖,不知是激动还是害怕。
席靳白沉默,他被发现了,他应该洗掉林飞鸢的记忆,然后离开才对,但不知为何,他脚底似乎被黏在地上,挪不动步子。
山君的身份,是他与林飞鸢最早的羁绊,比雇主跟仆从好,也比刘怀远跟她早。
林飞鸢扯着衣角不放,借力坐起来,席靳白甚至没有被她拉动。
她立刻跪坐起来,对着席靳白深深一叩,“我知道,你就是山君大人,我见过大人。”
那叩拜的身影纤弱,只是这一叩,二人才刚刚变得亲近些的熟稔,立刻散于无形。
“不必拜我。”席靳白抿了抿唇,手一抬,林飞鸢被无形的力量轻柔托起。
林飞鸢有些呆愣地看向席靳白——
她没想到席靳白承认了身份,毕竟之前还藏着掖着,为何如今又承认了呢?
林飞鸢变得拘谨,她像是面对一尊神像,乖巧地跪坐在蒲团上,微微低头,不敢直视。
这种姿态席靳白见了很多,但他不想林飞鸢这样——
人们叩首之后总会带着希冀的眼神望着石像,只有林飞鸢,叩首之后依然垂头。
现在想想,也许是因为林飞鸢看得见他,所以垂头不见,以免不敬神灵。
“你很怕我?”席靳白微微叹气。
林飞鸢猛地摇头否认,耳坠都甩动起来,“不,我敬重山君还来不及,怎会怕?”
席靳白尝试让自己温和一点,“那为何不抬头看我?”
林飞鸢像是窝在巢里的鸟雀,悄悄探出毛茸茸的脑袋,瞅了瞅巢外,顿时又缩了回去。
“直视山君恐有不敬。”
席靳白觉得自己站着,林飞鸢跪坐着,这个样子似乎显得他太有压迫感。
于是,席靳白招了招手,椅子自动挪了过来,停在他脚边。
席靳白端坐下,一抬手,林飞鸢不受控制的飞身而起,又被席靳白放下。
这下子,林飞鸢也坐在床榻上了。
“这样说话,很好。”席靳白将手放回膝上,诚恳地看着林飞鸢,满眼认真。
林飞鸢愣愣抬头,有些难以置信,又有些惊喜,看着山君呆住了。
何德何能,她能与山君对坐谈话?
他可是仙灵,而她只是凡人。
“山君为何要来当我家郎中?”林飞鸢深深呼吸一口气,依然有些不自在,眼神左落一下右落一下,就是不看席靳白。
“想见你。”席靳白老实回答。
林飞鸢顿时心擂如鼓,慌然抬头,但见席靳白目光澄澈,似乎只是在陈述事实,并不含什么私情。
林飞鸢又移开眼神,压下心中酸涩之感,呼出一口气。
她抬起脸笑,似乎刚刚一瞬的失落是错觉一般,轻松道:“山君大人不通人事,凡世里,可不能对女子说这般引人误会的话。”
席靳白看着林飞鸢清浅的笑意,好像对他的话没反应,他心中微沉,“嗯,我明白了。”
“今日多谢山君大人,又救我一命。”林飞鸢道谢。
“嗯,小姐不必言谢。”席靳白膝头的手微微蜷起,给林飞鸢倒了杯水,想借此拉进二人生疏的距离。
林飞鸢诚惶诚恐地接过,“山君大人见了我,可是要回山神庙?”
席靳白眉头微皱,这是在赶他走吗?
“我…见山神庙败落,以为大人已经离开,原本打算搬进庙里,可如今见了大人真身,再搬入就不知礼了,恐叨扰大人修行,现在……倒也不希望山神大人这么快走。”
林飞鸢笑了笑,垂眼看着杯中的水,因为紧张,她的手带动水面微微抖动。
明明知道这么说不可以,可能人命短了,很多事情就怕来不及,然后后悔。
“不会。”席靳白笃定。
林飞鸢神色一动,桃花眼水色潋滟,小心翼翼地瞧着席靳白,“什么?”
席靳白凤眼微转,躲过林飞鸢直视而来的眼神,“可以搬进去,不会打扰我修行,欢迎小姐去。”
越听越惊愕,林飞鸢下意识微微张唇,山君大人居然邀请她入住山神庙?!
林飞鸢心擂如鼓,低头看着膝盖,心中苦笑,大人啊大人,你若是这般言语,只能让凡女我生出些不该有的私心。
“好。”
心如檐下风铃,叮咛作响,摇曳不停,林飞鸢抓不住自己的心,一个好字,似乎是第三人替她脱口而出,全无理性。
而另一个她,冷眼看自己瞬间坠入轻盈而甜美的幻梦。
“既然如此,明日便搬家吧。”席靳白直接道。
“什么?”林飞鸢这一天的震惊,比这十几年加起来都多。
“那庙我原本懒得管,但如今水鬼灭,怨气消解还需时日,其性阴寒,你身体受不住,离远些好。”席靳白自顾自计划着,“我今晚就去修好庙。”
“衣服记得烧了。”说完,席靳白倏忽不见,徒留林飞鸢傻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