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缠上的第七十一天】
在嬷嬷的搀扶之下,赵乐俪缓缓步上轿辇,马车踩着一片颇有节律的辚辚之声,载着她一路行向了海畔。
赵乐俪纤纤素手放置于膝面上,掩藏在袖裾之下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
说句实在话,她到底是有些紧张的,不知前路到底是什么在迎着自己。
加之方才谢圭璋还分外黏她,对她又亲又咬,将她的妆容都蹭花了。
还有,那一句没有说完的话。
如果,他希望她穿上嫁衣,本不是替嫁给太子宋谟,也不是替嫁给黑岩岛的海寇。
即使如此,那是嫁给何人?
当是时,赵乐俪打算继续问下去,但谢圭璋却是并不言语了。
在她的心口上留下了一个小小的钩子。
她问谢圭璋他也不会说的,即使如此,也只能等解决好了歙县的一切事宜,才好生询问他的心意了。
赵乐俪正思忖着什么事,翛忽之间,喜帘搴开,一个侍婢打扮的丱发女郎,猫着身行了进来。
比及赵乐俪看清楚了对方的脸,整个人有些惊讶。
“李樯,你为何会出现在此?”
本该随着李蓉去县衙营救老知县的李樯,此刻竟是出现在了喜轿之上。
李樯在赵乐俪身边盘膝坐好,道:“李姨到底是放心不下你,若是有两个人的话,能有个照应。”
赵乐俪道:“这不劳李寨主挂心了,我身边有谢圭璋在。”
她想了一想:“外面守卫极其森严,杨主簿带着一堆守卫在外头,你是如何进来的?”
李樯搓搓手,咳了一声:“这曹府,表面上去戍守森严,其实不然,只有东府门守兵多一些,西、北、南三个方向的府门守兵倒是稀少,我是从南门混进来的,你尽管放心罢。”
李樯解释完了这一桩事体,又回想起赵乐俪方才的答覆,“让谢公子救你,赵姑娘心中当真是这般作想的吗?”
李樯叉着腰,静定而细致地审视了她一眼,又问:“真的是这样吗?”
赵乐俪纳罕道:“怎么不是这样?”
李樯轻轻掀起了她的红盖头,笑道:“你脸上分明写着「不想让谢圭璋救」这句话啊。”
赵乐俪捂了捂自己的面容:“没有啊……”
李樯:“真的没有吗?赵姑娘与谢公子莫非又生了矛盾?”
被一语戳破了心事。
赵乐俪拍开了李樯掀红盖头的手,红绸布重新坠落了下来,严严实实地遮掩住了她的面容神态。
若是李樯此番观察得细致些,定是能够明晰地望见赵乐俪面容上的赪红之色,这一抹赪红之色,以大开大阖之势,从她的颐腮蔓延至她的耳根,再从她的耳根一路蔓延她的脖颈。
赵乐俪整一张面容都熟透了。
这般显得她憨居又羞涩。
不想让李樯觉察什么端倪,赵乐俪轻轻咳嗽了一声,淡淡道:“没有发生矛盾,是你想多了。”
李樯松散地剪着胳膊,打了个哈欠,看破也不说破,道:“好,大抵是我想多了罢。”
虽然说李樯不再追究了,但赵乐俪心底始终存了一个心眼。
在目下的光景之中,她和谢圭璋互相确认了自己的心意,但是,谢圭璋身份成疑,他的身份一直是个迷,进入百鬼阁以前,他历经过什么,真实身份是什么,这一直是个极少有人知晓的迷。
他会是端王宋谌吗?
赵乐俪一直觉得他很可能是,但苦无实证。
不过,昨夜,谢圭璋同她坦诚了一桩事体。
另一枚玉璜,其实就在百鬼阁阁主麓娘手中。
但麓娘瞒了谢圭璋太久,一直对此事秘而不宣。
如此看来,此事颇有猫腻。
谢圭璋同她保证,待徽州一切事体都处理好了之后,他就去百鬼阁觅求自己的身份,必会给她一个合适的交代。
如今,真正让赵乐俪在意的,倒不是谢圭璋的身份问题了。
而是他所说的那句话。
说了前半句,后半句留白。
赵乐俪一直很想知晓后半句是什么。
偏生谢圭璋极有城府与机心,不论她如何敦促,就是不说。
其实,她心中已经脑补了后半句,就是不清楚,她的后半句,与谢圭璋的后半句是否一样。
有一些小小的紧张啊。
他说,想看着她戴上凤冠霞帔,穿上嫁衣的行相。
至于为何想要看,他没有说。
赵乐俪的心口仿佛被一股溽热温韧的力道,深深抓挠了一下,心腔瓣膜处,泛散起了一片绵长软酥的痒意。
好想要听他说啊。
但他偏生不说。
要一直吊着她。
——“哼。”
赵乐俪素手揪紧了大红袖裾,指骨泛散着一层绵长紧绷的白。
李樯听到她哼了一下,以为她是因为替嫁生出了紧张之意,遂是很轻很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膊,温声问道:“赵姑娘,你没事罢?”
赵乐俪憨居地摇了摇首,示意自己并无大碍,这厢,又听李樯道:“横竖离海域还有一段路程,不若咱们聊聊天罢。”
赵乐俪纳罕地凝睇了她一眼:“你身上有武器么?”
李樯窃自摸出刀给她瞧:“自然是有的,喏,就是这一柄长刀,端的是削铁如泥,你呢?”
赵乐俪亦是摸出青玉短剑给她看:“我也有一柄。”
李樯道:“我倒是想起来,这半月以来,谢公子时常教你习剑,应当是担忧你担忧得紧。”
赵乐俪心间有一小块地方,隐微地塌陷了下去,虽然塌陷的痕迹不甚显明,但它到底还是塌陷了。
但明面上,她不太肯承认李樯所说的话,但心底下到底是雀跃的。
李樯道:“话说回来,随你们而来的那个磨镜磨郎中,他今岁可有婚配?”
赵乐俪本是在想着别的事,听闻此话:“咳咳咳咳……”
这是什么都跟什么啊?!
她不由得撇眸斜睨李樯一眼:“你方才在说什么?”
李樯:“我在想着自己未来的压寨夫婿。”
赵乐俪艰涩地咽下了一口唾沫,道:“你是在说磨镜磨郎中?”
此前,李樯不是还盯上了谢圭璋么?
怎的这一会儿就盯上磨镜?
这速度……
——未免太快了罢?
似乎洞察出了赵乐俪的惊叹,李樯嘿然一笑,抚掌道:“天涯何处无芳草呢?目下就是不知磨镜可有婚配?”
赵乐俪委实不知当说什么,只能字斟句酌地道:“你若是有此心意,可以去问一问磨镜本人,看看他意下如何。”
在她看来,磨镜来徽州,本意是为了祭奠他的白月光,根本没有别的意思。
但看着李樯希冀的眸色,赵乐俪又不好直言道破。
只能克制且隐忍地保留自己的意见,让李樯自己去问一问磨镜了。
哪承想,听到自己这番话,李樯顿时变得极其沮丧:“磨镜没有那么平易近人,好高冷噢。”
赵乐俪:“……”
赵乐俪倒是没有觉得磨镜很高冷,遂是生了一丝好奇心:“会吗?”
会很高冷吗?
李樯垂下眼睑,托着腮帮子道:“我说十句话,他才只有一句啊。”
赵乐俪道:“你说了什么啊?”
李樯回溯了一番当时的场景,道:“我其实也没说什么话,就只是问他是哪里人,家中人丁几何,可有上过学,为何会在百鬼阁医宗里做事,有没有兴趣来茶山海寨……”
赵乐俪:“……”
阿这……
赵乐俪道:“磨镜作何反应,说了什么?”
李樯撮起嘴唇,道:“他看了我一眼,就说句「没兴趣」,然后就没有了。”
想来是拒绝李樯的心意了。
但赵乐俪觉得,李樯并没有明晓这一点。
她也不打算去真正戳破了。
奈何,李樯道:“赵姑娘你说,我资质也不差罢,为何他就对我没兴趣呢?”
赵乐俪斟酌了好一番,适才说道:“这一点,李二当家不妨去问问他?”
李樯委屈道:“可这厮性情高冷得很,不论我说什么,他皆是一副不愿搭理我的面目,委实是油盐不进得很,哼!——”
赵乐俪想要说些什么,以示安抚,但是这一种时候,马车之外,传了一阵不轻的动响。
车厢剧烈地颠簸了一下。
杨主簿的声音从外处传了来,道:“海域到了,劳烦新嫁娘下马车罢。”
赵乐俪与李樯相视一眼,两人论议的话题,戛然而止。
李樯松了胳膊,规规矩矩地坐在了旁侧,作搀扶之状,使了一个颜色。
赵乐俪悟过意,重新将红盖头垂放下来,一双纤纤素手,规规矩矩地放置在了膝部之上。
在目下的光景之中,她们两人都没有再谈论此前聊过的话题。
悉数噤了声。
目下,到了真正出嫁的光景。
帘子被搴了开去,两侧侍卫都静守在一旁。
赵乐俪下了马车,很快就被推搡着走,杨主簿是个非常谨慎的人,拿着一块玄色纱布蒙住她的眼睑,李樯亦是被蒙住了眼睑。
原本充满光亮的人间世,一下子晦暝黯淡下来。
赵乐俪多少有一些忐忑不安,掩藏于袖裾之下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
她是被带到何处呢?
被遮掩去了视线,前路未明,委实不知什么东西在等着自己。
赵乐俪薄唇轻抿成了一条细线。
她知晓谢圭璋就在不远处静候着,但他目下不能打草惊蛇。
接下来,只能先靠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