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敬颜只是出个门而已，平白无故多了一个求婚者。

    她仔细回想，以前在家时，崔六郎是否有对她流露过喜欢的意思？

    好像没有吧。

    崔庭之是端方上进的好儿郎，一心扑在学业上，自长大后他与柳敬颜两人见面就客客气气的，应该没那么多感情呀。

    好在，崔庭之求完婚后，立刻又道：“请恕我唐突，事出有因，请借一步说话。”

    柳敬颜一脸懵逼地同他走到一处隐蔽地方，这会儿她彻底冷静下来，道：“有话说话，没头没脑的求婚，我差点以为你暗恋我。”

    暗恋？

    暗地里恋慕的意思吗，那自然是没有的。

    崔庭之愣了一瞬，有些脸热，清清嗓子，以办正事的口吻说道：“柳娘子请听我说，我父亲抗击突厥有功，待回神都后，陛下定会有赏赐。按照以往的惯例，钱帛、宫婢都在赏赐之列，如有薛尚宫的襄助，娘子可趁此机会出宫。”

    能出宫当然比在宫里做奴婢好，但问题是出宫后呢？

    柳敬颜问出了这个问题。

    年轻儿郎崔庭之的耳尖终于泛了点红，“我愿求娶娘子，柳伯父与我父亲是至交好友，娘子若是嫁到崔家，崔家必会善待娘子，我……也会的。”

    安排得十分妥当，怎么说也是人家的一片好意，而且收容她这个罪臣之女，崔家确实是冒了很大的政治风险。

    柳敬颜在思考怎么委婉而不伤对方面子的拒绝此事。

    “那个，崔公子，这事儿风险太大，官场倾扎，要是崔伯父的政敌知晓此事，只怕会对崔家不利，还是算了吧。”

    崔庭之镇定道：“娘子不必过虑，崔家早有应对之策。只是会委屈了娘子居于侧室……”

    这话说得柳敬颜差点羞愧起来。

    魏晋门阀延续到了唐代，所以唐代也是极为讲究门第的。

    律法明文规定：良贱不婚。

    崔家是名门望族，以崔庭之的家世人品卖相，就是纳妾，那也得纳良家女子。

    按照时人的观念来看，身为宫婢的柳敬颜给崔庭之做妾，柳敬颜那是高攀，该委屈的人是崔庭之。

    其实崔庭之原本可以不娶柳敬颜，但柳敬颜宫婢的身份在崔家太尴尬低贱，人人都可以欺辱，若有侧室的身份，反而可以护佑她，所以才会出此下策。

    崔六郎想了想，又道：“这只是权宜之计，若他日你父兄重返神都，柳家平反，崔某可还娘子自由之身。”

    崔家已经拿出了十成十的诚意，柳敬颜要是再拒绝，多少有些显得不知好歹。

    这里毕竟是大内，两人不好待太久，柳敬颜斟酌道：“婚姻大事，不好仓促决定，我得考虑几日。”

    崔庭之同意，道：“我如今担任集贤殿校书郎，出入大内比以往方便。此事宜尽早决定，三日后你我在此见面，你再给我答复，可以吗？”

    柳敬颜道：“好，那我走了啊。”

    “柳——娘子。”

    她的背影瘦削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与印象中那个活泼明媚的小娘子很难联系到一块儿，可见在这宫里受了不少苦，崔庭之心生怜悯，叫住了她。

    “拿着吧。”他从袖带里掏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递给柳敬颜。

    “什么？”

    “乌梅糖。”这是他进宫前，小妹非得塞给他的。

    柳敬颜眼睛瞪得大大的，崔六郎干嘛给她糖？

    崔庭之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把乌梅糖往她手里一塞，匆匆离开了。

    柳敬颜只得拿着乌梅糖，回尚宫局向薛尚宫复命。

    但她犹豫再三，终究没有把刚才武三思纠缠上官婉儿的事告诉薛尚宫，这毕竟是别人的隐私。

    至于崔六郎求婚的事，她也没说，等她再考虑考虑吧，如果她最终的决定仍旧是拒绝崔六郎，那就不用提了。

    ……

    紫薇城的日子井然有序。

    女皇是个酷爱改年号的人，今年是武则天登基的第三年，政敌或杀或贬，帝位稳固；武氏先祖重新建庙，武氏子弟们授官授爵位，家族势力得到极大提高。

    女皇事事顺心，心情大好，所以今年的年号为：如意。

    宫廷安然无事，柳敬颜在尚宫局还算顺利，只是一想起崔庭之求婚的事情就很纠结啊。

    她这里在纠结如何拒绝一门婚事，那厢韦团儿求婚东宫太子李旦的事情有了结果。

    结果不出柳敬颜所料，李旦表示对韦团儿无意，直接拒绝了她。

    一般的姑娘被人拒绝，那不得伤心几日啊，然而韦团儿就不是一般姑娘，她不伤心，更不难过，愤怒占据上风。

    从薛尚宫屋里出来，一路上她咒骂不止，心里实在气不过，有心找个听众倾诉下，想了想，她去了柳敬颜屋里。

    柳敬颜只得搁下笔，陪这位暴躁的姑奶奶。

    她也搞不明白，为啥韦团儿喜欢来找她说话，两人不算太熟吧。

    而且这种事劝都没法劝，她只能不停地给韦团儿倒茶，韦团儿骂的口干舌燥，一杯接一杯的喝，肚子混了个水饱。

    没个小甜点吃，光喝水不是个道理，韦团儿一眼看到了那包乌梅糖，捡起一颗放进嘴里，咂摸两次，嘀咕道：“这是西市王家甜食铺子的乌梅糖吧，味道一模一样。”

    柳敬颜倒没注意是哪家铺子的，只说：“你喜欢就多吃点。”

    韦团儿眼珠子一转，“薛姑姑不爱吃这些零嘴，不可能是她给你的。这是哪位郎君在向你献殷勤啊？”

    柳敬颜推说是宫女姐妹给的。

    韦团儿嗤笑一声，“不就是男男女女那点破事吗，有什么好害羞不敢说的。咱们这样的宫女，轻易不能出宫，宫外的东西难得，不是关系特别好，谁会给你一整包？也只有那些蠢男人们会带进来给女人们献殷勤！让我再来猜猜，东宫胆小懦弱，不用提；武氏的王公们，讨好女人也看不上这种小东西。这包乌梅糖一定是那些能够出入宫廷的官员或是侍卫送给你的。”

    一顿分析猛如虎，柳敬颜真是服气她了，冲着这份观察入微、顺藤摸瓜的本事，难怪人家能成为女皇最喜欢的宫女。

    “好吧。”柳敬颜承认了。

    韦团儿笑道：“早该这样痛快。”

    只能说大周（唐）民风开放，尤其是武则天执政后，女皇尚且公开养有宠臣，因此“饮食男女”之事在宫廷更不算什么羞于言表的事情。

    韦团儿大胆求爱不是孤例；有夫之妇的太平公主近来高调与某位官员传绯闻；尚宫局有不少宫女都有自己的情郎……

    “那么，你预备跟他好吗？”韦团儿又问道。

    柳敬颜含糊道：“我不知道，还没想好。”

    韦团儿长长地“哦”了一声，“我以过来人的身份劝你啊，玩玩可以，千万别犯傻，把自己陷进去了。咱们什么身份？宫婢而已，就算能出宫嫁人，只要不能摆脱贱籍，一辈子只有给人做奴做妾的命！反正都是做妾，那还不如挑一个身份高贵的，日后母凭子贵，还能有出头的一日，要是嫁给那些普通的官员做妾，到死都翻不了身，与其去伺候这些人，还不如在宫里伺候陛下呢！”

    一针见血！

    柳敬颜当然希望能出宫，但不能以贱籍的身份出宫。大周籍贯制度严格，再加上她罪臣之女的身份，贱籍之身在宫外根本混不下去。

    择利而动，不得不说，韦团儿很有现代人的思维，倒不单单是一个爱慕虚荣的女子。

    柳敬颜一时间对她有了几分惺惺相惜。

    “多谢你提醒，我记住了。”

    韦团儿觉得她孺子可教，“算我没白给你说这么多。”

    她在集仙殿服侍女皇，一丝不敢放松，难得能同柳敬颜说说闲话，不禁畅谈起了往事。

    “我十二岁因父罪没入掖庭。我们韦氏同你们柳氏，薛尚宫的薛氏，还有一个裴氏，共称为‘关中四姓’，这几家常有联姻，咱们往上数数，说不定还是亲戚呢！”

    这也是她看柳敬颜顺眼的最大原因，两人身世相仿，韦团儿还残留一丝世家女子隐蔽的骄傲，而这份骄傲也只能在同样遭遇的柳敬颜面前提一提了。

    反正这会儿不抄文了，柳敬颜索性同韦团儿板着手指数族谱。

    韦、柳近几代没有联姻，但是数到高祖辈时，两家有过联姻——这确实也算是七拐八弯的亲戚了。

    两人比划门庭上了瘾，竟然比起谁家祖上官大，名人多。

    互有胜负，韦氏先祖可以追究到上古颛顼时代；柳氏则是周公旦的后裔，坐怀不乱的“和圣”柳下惠也属于这支,这两姓历朝历代高官显爵层出不穷。

    昔日的辉煌啊。

    再想想今日的处境，柳敬颜与韦团儿差点儿抱头痛哭。

    韦团儿愈发愤愤然，“我就不信我天生是做奴婢的命！”

    柳敬颜一惊，问道：“你对东宫还有想法？”

    韦团儿理直气壮道：“为什么不？”

    她性子坚韧，下定决心的事一定要做到，收拾好心情，走出门时翼然是一个意志坚定的韦团儿。

    韦团儿这事给了柳敬颜启发，她既不想给王公们当妾，同时也不想给崔六郎当妾。

    像柳氏、韦氏这样的世家巨族，皇帝可以打压一房、一支，不可能把全族给灭了。家族势力尚存，只要人能捱得过去，柳敬颜之父柳文德未必没有起复的一日，到那时候她完全可以光明正大的出宫。

    她毕竟开过天眼（穿越），等到了唐玄宗李隆基一朝，很多武周朝蒙冤的大臣都会得到平反。

    希望还是很大的。

    在此之前，她要努力谋个女官位，在宫廷里苟住，等待与父兄团聚的那一日。

    至于男人，只是她搞事业路上的绊脚石罢了。

    当务之急，她得去赴崔六郎的约了。

    见面之后，柳敬颜没废话，直接拒绝了崔庭之。

    崔庭之眼里有微微讶然，然后询问她原因。

    不为妾，靠自己的努力摆脱贱籍的身份，日后与父兄团聚。

    这就是柳敬颜拒绝他的真实原因。

    可她说出来崔庭之能理解她吗？

    崔六郎先前说的“父兄重返神都，柳家平反”，在此时看来不过是安慰之词。

    武则天雷霆手段，大肆屠杀李唐皇族，连亲生儿子都不放过，更何况是政敌。

    父兄平反，摆脱贱籍，遥遥无期，几乎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世人大概都会笑话她痴心妄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