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粮食城里布，布票在县城是比粮票还紧缺的东西，但早些年叶家还没出事儿时，爷爷奶奶都疼自己这个小孙女儿，得了布票就给她去做成衣裳，只有这件小羊皮的挡风褂子是有票也买不来的。
叶浅歆还记得因为爷爷早前留下的这块小羊皮只够她跟二姐做个外套，大哥为此生了好几天的气，还是后来奶奶拿剩下的边角料给他做了个钱包，大哥才高兴起来的。
“同志，你拿的有票吗？”看停车区的保安问道。
“有。”叶浅歆讲冯轻歌给的票递过去。
“邀请嘉宾？”保安检查后，露出诧异的神情，“同志，那你停到里面的小棚子里去吧，别等会儿再下雨给淋了。”
“诶，谢谢大爷。”
她给自行车上了锁，将钥匙踹到了兜里刚走出停车区，就被人从后面喊住。
“我听说你现在是在毛纺厂上班？”
男人声音有些尖锐，叶浅歆脑海中立刻冒出了样貌几乎已经模糊的叶庆安。
回过头，叶浅歆扫了他们父女俩一眼，那眼神中没有期盼更没有怨恨，平淡中带着几分天生的傲气，像是在看微不足道的陌生人。
“你这是什么眼神？”叶庆安敏感的发现不对劲。
他虽然不在乎这个女儿，可一个父亲被女儿这样看着，让他有种尊严被践踏的感觉。
“叶浅歆，你既然进城了也不去探望探望爸妈，是不是太不把长辈放在眼里了。”叶庆安再次说道。
可偏偏不管叶庆安怎么说，叶浅歆丝毫不为所动，甚至连话都不屑跟他们说，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意，转身就走。
“……你聋了还是瞎了？”叶庆安心里好像烧了火一样烦躁，“叶浅歆！”
不论他在怎么喊叫，叶浅歆脚下走的依旧稳当，没有半分回头的意思。
叶春燕追了过去，拦在了叶浅歆前面，“浅歆姐，爸跟你说话你怎么装没听见呀。”
“我听见了。”叶浅歆说：“就是懒得搭理而已。”
叶春燕：“……”
叶庆安风风火火赶上来，指着叶浅歆的鼻子，“忘本的东西，你……”
叶浅歆似笑非笑看着他，好像并不在意被这么指着。
倒是叶春燕反应了过来，连忙拉住他，“爸，这里是市电视台，等会儿领导还要来看晚会，在这儿大喊会被人赶走的。”
叶庆安的声音戛然而止，咬咬牙，心口却好像被堵着一样难受。
叶浅歆流露出一丝失望，她其实还挺看看叶庆安被保安拽走的样子，叶庆安这么个在乎面子的人，说不定第二天气的要去跳楼了。
“别挡路，我要进去了。”叶浅歆看向叶春燕。
“就你？”叶庆安喘着气讥讽：“你一个纺织工人能进这里面？做什么春秋大梦。”
叶浅歆扫了一眼他们俩被冻的发青的手关节，“那你们来这里不是为了进去，难道是为了蹲在外面……”
她说到一半，看了看不远处的垃圾桶，“我明白了，今天这里人多，你们是蹲在外面等着捡垃圾呢吧，一个男人五十岁了还靠捡垃圾养活孩子，你还挺有上进心的。”
“……”叶春燕反驳的话在喉咙口，硬是没说出来。
叶庆安已经做了几十年的美术老师，没评过先进，也没有其他职务，工资少得可怜，可他自己完全没有上进心，还觉得自己是清雅脱俗。
“放屁！”
叶庆安刚喊出来，刚才的保安大爷就看了过来，眼神中带着警惕，他气的握紧了拳头，却不敢再大声说话，低声说，“你嘴巴这么恶毒，早晚有报应。”
顿了顿，叶庆安不甘心的看了看停车区，“你奶奶哪儿来的钱给你买自行车，你来这儿到底要干啥，是不是听说了什么要搞破坏？”
“你把自己当宇宙中心呢？”叶浅歆笑了，“谁有空搭理两个捡垃圾的，还有，有空多捡点报纸看看，看完了也能拿出去卖钱。”
“爸你别这么说浅歆姐，可能她是路过这里，借用一下停车区。”叶春燕好心的主动替叶浅歆说起话来，“浅歆姐你们之间都是误会，再说了，谁家闺女会真的怪爸不是。”
“哼，不是谁都跟你一样善良。”
叶浅歆冷眼看着他们父女俩唱双簧，没有丝毫解释的打算。
“嘀——”的一声客车响，市二中表演诗朗诵的学生到了。
“我们还有大事儿要办，下次再找你算账。”叶庆安扔下一句话，拉着叶春燕走了过去。
这次来朗诵的学生有十来个，随队老师是校长跟两个年级主任。
“校长等等我。”叶庆安凑了过去，陪着笑脸说：“我是来给咱们学校朗诵比赛加油的，都提前来好一会儿了。”
校长跟两个年级主任互相看了看，“这位是……”
“我是叶庆安。”他主动自我介绍。
看着校长仍旧茫然的目光，年级主任看不下去了，“咳咳，是咱们七年级一位老教师，教美术的。”
“……嗯，似乎有点印象。”可校长仍旧有些不理解，“叶老师也这里做什么？你旁边这位有是谁？”
“这是我闺女，我们一起来给学生们加油，走吧校长，外头冷的厉害，别冻着学生们了。”
眼瞧着叶庆安自来熟一样就先一步往前走，校长眉头皱了起来。
“这里面的座位都是固定的，没有提前报备进不去，既然叶老师有这个心，在外面加油也是一样的。”
校长说完，直接绕过了叶庆安走了，身后跟着的年级主任捂着嘴低声嘀咕着什么，满是嘲讽的眼神还不住的往叶庆安身上看。
不远处的叶浅歆刚看完这一幕，就见郑爱国也到了。
“叶组长，这真是托了你的福我才能来现场。”郑爱国扬扬手里的门票，“走吧，咱们进去。”
叶浅歆收回目光，一边让工作人员检票，一边说：“我是副组长，别乱扣职位。”
“一样一样，这不是没在厂里嘛。”
郑爱国略带谄媚的态度让叶浅歆皱了皱眉，进去以后看了眼门票，“我在三排十二座，你呢？”
郑爱国：“我的是六排二，怎么差开这么多？”
叶浅歆心里松快不少，幸亏了不是坐在一起，不然得听他絮叨一整场晚会。
“也许是冯团长随手拿的吧。”
说着叶浅歆就错开位置那这票到了第三排，她的位置在中间偏右，左边已经做了两位年龄稍大的奶奶，看衣裳还挂着名字牌，应该也是跟她一样被邀请过来的。
右边的位置还空着，叶浅歆坐下后，随后将包先放了过去，整理着刚才被风吹散的头发。
她低着头整理耳后的碎发，余光瞥见旁边过来的军绿色衣裳，连忙道：“同志我就这把包拿起来，你稍等。”
“叶浅歆同志？”
是孟偡。
叶浅歆愣了愣，还是飞快的将包拿到自己的椅子后面挂着，“孟连长？这么巧咱们居然坐在一起。”
她笑得眼睫微微弯曲着，演播厅昏暗灯光下在眼睑打了一小片光影，褐色小羊皮将她皮肤衬得更加白皙。
孟偡深深看了一眼后收回了目光，端正的坐下，“不算巧。”
“啊？”叶浅歆心里一跳，难不成上次孟偡是跟自己客气，他其实是生气了的，自己把他得罪了？
“我本来下午想替何叔去给叶奶奶送礼品，老冯硬是把我拉过来的。”
叶浅歆松了口气，“那孟连长是不是对晚会没兴趣？”
“不是。”孟偡诚恳的转头说：“是他告诉我叶同志也会来。”
叶浅歆：“……”
他说的时候语气平淡诚恳，就好像这本来只是一件理所应该的工作一样认真。
叶浅歆停顿了几秒，孟偡已经把头转了过去，昏暗下看不清楚神情，“所以我想看看老冯专门提及了叶同志，到底藏着什么猫腻，刚才到了才知道，原来上次我看的那套很喜欢的舞蹈服是叶同志设计的，老冯故意没告诉我。”
原来是这样，他是好奇舞蹈服的设计而已。
叶浅歆莫名松了口气，“冯团长已经来了吗？”
孟偡点头淡淡说，“后台碰见了，整会儿正忙着，可能没空过来。”
冯轻歌很忙，也很急，这次演出是他带着团员排练了几个月的成果，容不得半点差错，他掐着点过来，正好还能带着演员在后排排练最后一遍。
可偏偏在这个时候，冯轻歌在门口被两个不识趣的人给拦住了。
“冯团长，您应该记得我的，我叫叶春燕，我向文工团投递三年作品了。”
叶庆安在旁边添油加醋，“我闺女从小的梦想就是进文工团，而且打小跟着我练习国画，各方面都很不错，尤其是今年进步非常大。”
冯轻歌头疼的让舞蹈演员先进去准备，自己则被拦着怎么都走不开，“叶春燕同志我知道你，但是你的确还不够资格，你的作品跟其他作品相比较，并不算上等，我们只能择优录取。”
“上次的作品是我送错了，是去年的，您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我把今年的带过来了，您就看一眼。”
叶春燕想把手里的信封塞到冯轻歌手里，可冯轻歌已经有些生气了，“我还有急事儿呢，你们这不是添乱吗？”
“那您拿着有空了再看，求您了。”叶庆安苦着脸哀求，“我闺女每天早上天不亮就起来练习，您就在再给她一次机会吧，或者您有什么要求，我们尽量满足。”
“爸！”叶春燕假模假样拍了叶庆安的胳膊，“你把冯团长当成什么人了？”
“对对对，是我的口误，是我错了，冯团长高风亮节，您就发善心再给春燕一次机会……”
冯轻歌带的舞蹈团隔壁就是话剧团，他不会演戏却看了太多戏。
父女俩一唱一和的架势，他一眼就看出来是什么意思。
冯轻歌冷笑：“也别给我演这一处，该怎么样就是怎么样，明年还能报名，到时候你再试试吧。”
“冯团长，我求你了。 ”叶春燕眼睛一红，眼泪流了出来，伸手抓住了冯轻歌的胳膊，“真是我送错了画，那副根本不是我今年想送的作品。”
叶春燕这么一哭，周围人的目光都看了过来。
一个女同志带着父亲来找他哭，瞧这架势等会儿可能还要跪下，冯轻歌在压力下，厌恶的抢过叶春燕手里的信封，“画我先收着，你们回去吧。”
“谢谢您谢谢您。”
叶春燕抹着眼泪松开了手，等冯轻歌进去后，才看着叶庆安得意笑了出来。
“我就说还得是这一招好用。”
叶庆安白了她一眼，“还不知道他看不看呢，过几天再打个电话问问。”
“我晓得。”叶春燕点点头，随后想起刚才来，“听刚才那个找浅歆姐的男人喊她副组长，这到底咋回事儿？”
叶庆安立刻皱起眉，“等会儿直接去老宅问清楚，我就知道当年我离开家时拿少了，你跟你弟也是老叶家的孩子，你奶奶年纪大了，万一出个意外，家里要是还有什么钱，也该有你们一份。”
“今天去见奶奶？”叶春燕吸了口凉气，“上次不是说她生病了，是不是有点着急。”
“你不懂，这事儿就得急，不然等哪天万一出了岔子……”
叶庆安话说到这里停下来，“咳咳，行了，你就只管跟着我过去，到时候跟你奶奶说说好听话。”
“……行。”
叶春燕从来没去过老宅，小时候跟妈妈一起羡慕过他们地方大，后来出了事儿又庆幸自己不在，可现在又下意识觉得爸说的没错，都是叶家孩子，奶奶既然现在有了钱，凭啥不管她们姐弟两个。
尤其想起来叶浅歆穿皮衣骑自行车，她心里头就像是有一缸子醋在冒泡，酸的眼泪都能流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