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郑叔衡死了。

    厉少愚知道消息的时候,正在宇野的家宴上,还未动筷,便一阵心慌,险些连筷子都拿不稳。

    “这是你们苏州的生煎,喜欢吗?”理惠子见他脸色难看,关切道。

    “喜欢。”厉少愚胃里烧得慌,“不过,生煎是早点,没人会在晚上吃。”

    理惠子心道,他一定是被郑叔衡的死讯搅了兴致,只是,这是为什么呢?明明郑家女已经另嫁他人。

    “那我吩咐厨房给你做鳝糊,好不好?”

    厉少愚太阳穴突突地跳,实在撑不住了,只好放下筷子,道:

    “不用麻烦。”而后起身一躬,“鄙人旧疾复发,无法坚持到宴席结束了,请诸位见谅。”

    自郑叔衡发现宇野秀夫是个左-派以后,便在来往中潜移默化地影响他,直到前不久,他因公开反战而被遣返日本,不慎在途中意外丧生。

    中年丧子的宇野愤怒到了极点,本想亲自料理造成悲剧的罪魁祸首,却不料,郑叔衡先一步死在横山信玄车上。

    秀夫尸骨未寒,郑叔衡死因不明,上海的局势越来越乱了。

    他察觉到,厉少愚不再是日方可以拉拢的人。他的失态出卖了他。

    理惠子对厉少愚的感情,早已超越友谊的范畴,这一向,因爱慕他而在学习做个好女人。她体谅他的难处:

    “那我送你回去吧。”

    “多谢。”厉少愚答得干脆。

    旋身出门而去,将理惠子远远甩在身后。他心里堵得慌,世伯不在了,阿莱要是知道,会多么难过?

    他一点也不敢往下想。

    理惠子追得很紧:“你很难过吗?”

    他当然难过,那不仅是看着他长大的长辈,更是他爱的姑娘的父亲,本该成为他岳父的人啊!他的怒火直冲天灵,幸而尚未燎原便被理智扑灭——他要为郑叔衡报仇。

    理惠子的注意力一直在他脸上,双目紧闭,双唇紧抿,用力将所有情绪隐藏起来。跟往常的风轻云淡极不一样。

    厉少愚五内如焚,身体倒向右侧车门,对她的话置若未闻。

    理惠子一样很难过。她的秀夫哥哥自幼就是宇野家的骄傲,苦读多年,终于有机会到中国大展宏图,却被一个老头子蛊惑,迷失了信仰,成为军队里的笑柄,继而丧命。

    斯人已逝,可活着的人呢?因他带累,要忍受无休无止的嘲笑和折磨。

    谁人心不苦?

    她出身高贵,从未经受半点搓磨,哪怕此刻压力重重,仍在车内正襟危坐。忿然道:

    “郑叔衡害死了秀夫哥哥,他该死!可恨的是,不是我亲手杀死他。”

    厉少愚的身体,登时紧绷。他坐起来,在晦暗不明的夜色里注视着理惠子,忽然计上心来,轻嗤一声。

    什么也没说。

    但理惠子知道,他看不起她,看不起他们。故追问:

    “你什么意思?”

    厉少愚大叹一声,复靠到座椅上:

    “你们本就是不义之师,自南京沦陷后,因反战而崩溃、自杀和被遣返的军官也不少,他们是为数不多的有良心的人。那些人里,为什么只有秀夫一个人遇害,是因为郑叔衡?怎么可能。我看,你们都被小山给耍了。”

    理惠子僵住了。眼睛不自觉眯缝起来,从一个点延伸到远处,那种凌厉而骇人的目光,自爱上厉少愚后,已久不出现了。此刻,她为她冤死的秀夫哥哥还魂。

    天地间唯有茫茫雪色,像年幼时在北海道遇见的那场雪,洋洋洒洒的,将她淹没。

    她耳畔是秀夫在说话:

    “惠子,哥哥要去美国了。”

    她很不解:

    “为什么?”

    “为了我们的国家。”

    “我们的国家不好吗?”

    “好,但是还不够好。”

    理惠子一怔:

    “可是爸爸说——”

    秀夫像是故意打断她:

    “我们的国家太虚伪、野蛮,这样不好。”

    理惠子性情肖父,生来便是专横独-裁。自从开始接收政治观念以后,对于兄长的种种,她只能做到尊重,但无法完全理解。

    神情自迷惘到凶狠,又变做迷惘。

    厉少愚唤她:

    “惠子!”

    她听见了。

    “惠子!”

    她的灵魂安然回到体内。

    厉少愚看见她动摇,知道只需多加引导,自己便会有一把趁手的利刃。横山有纪嫁给了陆刈麟,如今是他的表嫂,他不能动手,可没人规定不能借刀杀人吧。

    他说:

    “陆刈麟是苏州新派公认的领袖,自横山嫁给他以后,小山一党提出的条件几乎都被商界接受并顺利推行,这极大地打压了秀夫的活动空间。他们斗得热火朝天的时候,郑叔衡改变了秀夫的立场,小山应该高兴啊,为什么还要对他痛下杀手?”

    理惠子再次陷入沉思。

    是啊,自日本推行军国主义开始,所有人的理想都在无形之中被国家统一了。秀夫哥哥有什么错呢?他只不过是勇敢地向天皇赎回自己的理想,却被当作叛徒,在押送审判的路上被清洗了。

    这是为什么?他们太咄咄逼人了!

    这样的□□和斗争,是父亲和她要用毕生追求的吗?

    无疑,中国是一个大蛋糕,摆在这里,谁看见都能啃两口。可是为了吃这口蛋糕,人人都要主动将人性泯灭,这真的值得吗?

    一个国家,起码要存在一点点的真善美吧!

    因为兄长的横死,理惠子忽然体会到切肤之痛,她不想再做当局的傀儡了。她想回到日本,一生念经礼佛,偿还罪孽。哪怕做一个抛弃荣誉的逃兵。

    厉少愚继续蛊惑她:

    “你不过二十四岁吧,如果没有这场战争,说不定还在上学呢。上次见面,秀夫说起你从小就喜欢理论物理,想去德国上学,去马克思.玻恩的实验室,是吗?但是你被一纸诏令送到了中国。你这双手,本可以探索未知,你却将它沾满鲜血。惠子,我真希望秀夫还活着,他是一个好人,他的坦率和勇敢可以唤醒更多的正义之士,和我们四万万中国人一起反抗这场不义的战争。”

    如果没有那纸诏令,这世上原本该有这样一个女性——在父母精心栽培下,成为出色的物理学家,是研究动力、天体或是核武器,尚不确定,但她会勤奋、自律、专注,遨游在科学的海洋里。而非在他国的土地上烧杀抢掠,胡作非为,成为人人避之不及的魔女,万死不能赎罪的罪人。

    一种深切的痛苦笼罩着她。她迫切地想要了结这场充斥着暴力和鲜血的梦。

    她只问:

    “你怎么确定是小山杀了秀夫哥哥?”

    他得逞了,只道:

    “再过几天是我的生日。这样吧,到时我请他们到丰阳馆一聚,你可以躲在隔壁听一听,自行判断。”

    只是一个小小的计谋。

    厉少愚如期邀请小山一党到场用饭。

    距离他们联盟破裂已将近两年,好在明面上没有矛盾,故借生日之便重叙旧情。

    也许能重归于好呢。小山如是想着,应下来。对于横山信玄和郑叔衡双死一事,他也编了个不好不坏的借口,以做应付。

    厉少愚西装革履,神采奕奕,手枪别在后腰。

    天气不算冷,包间里点着熏香,关着门,闷热。厉少愚跪坐在席上,与小山寒暄。谁也不知道,理惠子悄悄地到了隔壁。

    他们闲聊了一会儿,小山问:

    “厉桑,理惠子最近还好吗?”

    他一点也不意外,答道:

    “不是太好,毕竟秀夫很疼爱她。”

    “我想有纪小姐可以和她感同身受,她们一个失去了哥哥,一个失去了弟弟。”

    “也许吧。”

    横山有纪孤身前来,推开门,刚好听见这一句。入座傲然道:

    “我弟弟是为大日本帝国的伟大事业而献身,不像宇野秀夫那个懦夫,心智不坚,未战先怯。”

    厉少愚鼓掌大笑:

    “对,对,对,横山先生是个英雄。”有点讥讽,“亏他正值壮年,连郑叔衡一个老朽都治不住。”

    “厉桑,我们知道郑小姐远嫁北平,这两年你不好过,但你也不必要对你曾经的岳父如此痛恨吧。”横山有纪反唇相讥。

    “我说的是事实啊。”厉少愚步步紧逼,“郑叔衡手无缚鸡之力,却能在车上把你们这个特高课的精英一枪毙命,这难道不离奇吗?”

    横山有纪强辩道:

    “那是因为他在后座先偷袭了我弟弟。”

    “不是吧?”厉少愚仍然那样讥讽,“我听说的是,郑叔衡只是拿枪比着他,他就先开枪了,结果双双毙命。”

    这的确是真的。横山有纪不再接言。

    小山像个和事佬似的,笑道:

    “厉桑请我们来是为他庆生,不是吵架。你们也算是一家人,不要闹得这么僵。对了,陆桑呢?”

    横山有纪答:

    “他在万国饭店糕点房订了一个大蛋糕,亲自去取了。”看一眼手表,“应该在来的路上了。”

    厉少愚有点感动,但仇恨已经占据他。

    时间不多,不能让理惠子久等。

    “我还有一件事不明白,小山领事可否为我解答一二?”

    小山猜到了。那场斗争胜利以后,他一直很傲慢。如果说秀夫是他和宇野争权路上最大的绊脚石,那么,如今迎接他的是一眼能望到底的政治坦途。

    他毫不避讳地说:

    “要赢得胜利,任何人的性命都可以成为垫脚石。”

    厉少愚提高音量:

    “哪怕他已经出局?”

    小山哈哈大笑:

    “自愿出局的人,正好做我的养料。”

    但闻此语,隔壁的理惠子已经深明其意。她无法接受这个结果,这卑贱的乡巴佬小山,怎么敢如此亵渎她的哥哥!

    厉少愚恍然,尚有疑惑:

    “宇野秀夫可不是文弱书生,我想知道,是手下哪位英雄促成此事?”

    “还用说么,”小山理直而气壮:“当然是他——”

    其实凶手另有其人。只是理惠子怒火中烧,再也按耐不住,不过几秒便出现在众人眼前,又痛又恨,没有任何开场白,抬手便是两枪,非常决绝——小山英明和横山有纪应声倒地。

    丰阳馆内立时乱做一团,人声嘈杂,众人堵在门口、楼梯上围观,见证这两位兢兢业业的官员在血泊中绝望地死去。

    很快,楼下有哨声传来。

    厉少愚反应过来,催促理惠子:

    “快走!有人来了!”

    理惠子毫不后悔,漠然而鄙夷地望向二人的尸体。而她体内的魔女,也在此时此刻悄然而逝,她没什么遗憾了。

    于是转身要走。

    陆刈麟兴致勃勃地来为厉少愚庆生,手中尚提着蛋糕呢。

    听闻消息,他终于明白那副塔罗牌的含义了。

    ——是一个延迟的结果。

    他站在楼梯口,看见意欲逃亡的二人,笑容凝在脸上。他厉声喝道:

    “站住!”语气强硬,像是此地的主人:“谁也不许走!”

    理惠子没把他放在眼里,冷笑道:

    “是我杀了横山有纪。”

    陆刈麟想也不想,立马掏出手枪朝她心口开了一枪。

    精准,致命。

    理惠子哪敢想,这卑贱的给横山做狗的中国男人敢杀她?登时双目圆睁,重重摔倒在地上,伤口涌出的鲜血如一朵艳丽的红花,绽放在名贵的衣料上。厉少愚完全怔住了。

    陆刈麟急火攻心,下一个就该杀他了。

    世伯看得很准,他们会同室操戈。

    理惠子倒在冰冷的地板上,急切地出气,有进无出,气息越来越微弱。

    陆刈麟质问道:

    “这件事跟你有没有关系?”

    厉少愚在挑战他。他气昏了头,一见到鲜血,骨子里的好勇斗狠就藏不住了。横山是他的妻子,除了他,谁也不能动她一根头发丝。现在,他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有嫌疑的人。

    对上那双寒潭一样的眼睛,厉少愚竟奇异地,没有害怕。右手悄悄移至腰间,想拔枪,但陆刈麟把他盯得死死,对他腿边的楼梯又放一枪。仍然以兄长的口吻:

    “下来,我们回家再谈。”

    他们一走,警察便鱼贯而入,先为三人敛尸,再慢慢梳理事情始末,上报至内务部,开始走程序。

    冬夜的这个傍晚,静悄悄的。厉少愚跟着陆刈麟走到另一条街上,他知道自己今天在劫难逃,他答应阿莱要活着,他不能任他宰割。厉少愚不肯靠近他,只站在对街,与他远远相望。

    他失去了爱人,他的孩子失去了母亲。陆刈麟双眼通红,心像同时被无数双手捶打,痛不能言。他不曾有一刻放松警惕,拿着手枪,问:

    “回答我,这件事跟你有没有关系。”

    “没。”厉少愚很心虚,“我今天只想弄清楚世伯的死因,谁知道小山那么忘形,炫耀宇野秀夫死在他手里。”

    陆刈麟有自己的判断。

    “然后?”

    “理惠子进来把他们杀了。”

    “理惠子怎么会在这里?”

    “我不知道。”

    “少愚,”陆刈麟下了最后通牒,“哥给你最后一个机会,说实话。”

    “这就是实话。”厉少愚强撑着。

    陆刈麟心灰意冷,横穿马路,向厉少愚而去。脚步犹如丧钟,为他而鸣,他知道——他要完了。

    “你放心,我会照顾姑妈。”

    话音未落,二人堪堪相距一臂,电光火石间,几乎同时抬手,同时扣下板机,枪声重叠在一起。

    陆刈麟踉跄几步,而后重重摔倒在地,震惊地看着他摇晃的身影。到底意料不到——他的弟弟会如此成器,将枪口对准他的时候,亦毫不迟疑。

    最后,厉少愚走近他,哽咽地说:

    “哥,对不起。”

    他赢了,然而与输无异。

    伤处钻心地疼,血液在腹中翻腾,奔涌而出,将他的衣物、双手都浸透。他虚弱而恍惚地爬上汽车,即使身体越来越冷,仍然咬紧下唇逼令自己清醒,用力地把踩下油门,心底只有一个目标:去英国大使馆,找仲尼。

    他不能死。他答应过阿莱。

    混乱!

    很久没这样混乱过了。

    厉少愚乏力如死,在纷乱的梦中,把以往的喜、怒、哀、乐,一一翻找出来,很奇怪,他还这么年轻,回忆已不成型了,有的只是一张又一张碎片,无论多么用心,都无法将其拼至复原。

    恍惚中,有一个男人在他耳边喊:

    “厉!厉!你有什么话想说吗?”

    好困,困得连眼皮都撑不开。不见回应,那声音并未消停,反而更卖力地喊:

    “厉,你要为Lily留句话呀!”

    半梦半醒的时候,他用微弱但轻快的语气说:

    “Hi,阿莱,我是少愚。我想告诉你,我爱你......我......爱你。”

    他又陷入梦里。

    他很幸运。他自鬼门关走了一遭,又重回人间。

    仲尼来探望时,告诉他:

    “陆刈麟生死未卜。不过日方已经着手调查事情的始末,你被秘密通缉了。”

    他躺在病床上,虚弱不堪:

    “你能再帮我一个忙吗?”

    仲尼只问:

    “什么忙?”

    “帮我弄张火车票。”厉少愚坚决地,“我要去北平。”

    他什么都没有,只有她了。

    他想再看她一眼,哪怕死在路上也甘愿。最好能将今生未尽的缘分,顺理成章地带到下一世去,就好像上一世那样,受尽六道轮回之苦,投生为一对年纪相仿的男女,相亲相爱地长大......

    也许他和她,是生生世世修来的缘分。

    这时,阿莱下楼催他,“太晚了,该睡觉了。”他回身,嘻嘻哈哈地搂过她,忽然很感慨。

    看,他又活过来了。他黑白的世界,他炮火纷飞的前景,都被盈盈堆积的爱意所代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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