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4 章

    回到家里,未来更加扑朔迷离。

    阿莱把小寒母女放在客厅,等着。自己去后院,想先找孔可澄谈一谈,自廊下就见他坐在书房里,就着晨光读报,读了几版,神情一直没变。

    她忐忑极了,一壁过去,一璧平复心绪。直到他面前才问:“你让孔现跟着我?”

    只隔一道敞开的花窗,二人面对面,四目相接。

    “没有。”他答。

    “那他怎么会出现在正阳楼?”

    光被遮去大半,眼前暗下来,孔可澄只好放下报纸。

    “我让他去买碗片儿川。”

    “哦。”

    孔可澄好奇道:

    “不是要去做衣服么,这么快就回来?”

    “不着急。你猜我刚遇见了谁?”

    边说话,边从门口进去,到他身边坐下。孔可澄转身对住她,不咸不淡地:“吕基乌斯?”

    “是。”她毫不避讳地点头,提心吊胆地注视着他:“不过,不是我的,是你的。”

    孔可澄蹙起眉,苦恼道,自己多年没做过男人了,哪来的吕基乌斯?困惑极了:“谁啊?”

    阿莱的心顿凉半截,他忘了她?不应该啊!故正色道:“——林小寒林老板。”

    这一说,让孔可澄生愣了一会儿:“我真是糊涂,原来是她呀!”

    她们只有一面之缘,她怎么还记得?今天提起是什么意思?自打和她结婚,别的女人就都是过眼云烟了,要找茬也不是这么个找法儿。

    阿莱为小寒不值。他们好得连孩子都有了,到头来,他却差点儿把她忘了,这算什么?还不死心,忍不住再问:

    “你就不好奇她来北平做什么吗?”

    “跟戏班子来唱戏?”

    阿莱压不住心底的火,呼吸有些急促,声音不觉也大了。“她是为你来的。”

    孔可澄心头一震,说不感动那是假的,但她来能改变什么呢?做无谓状:

    “那请她再为我回去吧。”

    “她给你生了个孩子——”

    孩子,孩子,这两个字如同魔音贯耳,把孔可澄彻底定住。

    “是女儿,四岁多,眼睛鼻子耳朵像你,脸蛋像她。很漂亮,很健康。”

    阿莱蹲下去,手掌覆到他膝盖上,柔声道:

    “你那么喜欢爱丽,现在你有自己的女儿了,你不开心吗?她是小寒因为爱你才生下的,不是什么补偿。”

    孔可澄禁锢在无爱的婚姻里,曾想方设法从她身上获取反馈,却都失败。这么多的日日夜夜,他只能通过想象迷惑自己在混乱和痛苦中寻找爱意,一如沙里淘金,累至无言。

    时至今日他才知道,当他在无间地狱倍受煎熬的时候,有一个女人默然地,已经给他全部的爱,或许,这是命运对他的抚恤。他并非存心冷落这个爱她的女人,他也无意要她带着孩子流落在外,所以他决定唤她过来。

    她来了,带着女儿来到他面前。

    脸上扑了粉,尤其是脸颊,扑得更重,竭力想掩去岁月和风霜留下的痕迹。日子不比从前,水粉胭脂都是次等货,风一吹,就在沟壑里变得斑驳。

    那些痕迹实实在在的,掩不住,抹不平。

    孔可澄望着容颜已逝的小寒,讶然不语,手按住桌角,微微发抖。一别经年,他真是要认不出来她了!

    直到孩子说。

    “我认得你,你是爸爸。”她有爸爸的照片。

    孔可澄马上循那声音找去。

    目光落到小姑娘脸上,她也在看他,一点也不怕。

    小寒倒是有点儿怕,好在她的小囡不随她。怀孕的时候,她曾跪在佛前,请求佛祖将她会在孩子身上留下的痕迹抽走。因她不光彩。

    终于,她的虔诚打动天人。

    小寒站在那里,悄悄地打量他,报纸骗人,他的身子根本没好!

    病歪歪地坐在榻上,傲气全无,眉目温柔得不像他了,嘴角一牵,分明是高兴的,左眼怎么那么怪?呀!那好像不是他的眼睛!她记得,他原本的眼珠是焦糖色,像街边糖画师傅刚熬出来的糖浆,不仅甜蜜澄明,而且还很亮,不是这样发灰的。

    祸事让他没了一只眼睛?落实后,她心底生出一阵疼,像针扎,像油煎,像被一只手抓得皱巴巴的,那种深入骨髓的疼痛,随血液蔓延至四肢百骸。

    小寒咬紧下唇,想止住滔滔的眼泪,肩膀却不住抖擞。不等她哭,丫丫已站到孔可澄面前,赞许他:“爸爸,你的眼睛好漂亮。”

    一深一浅,特别地美。

    孔可澄一眼便认定——这是他的,是他的女儿!心口猛烈震动着,喜悦和愧疚一并泛升上来,占据他的全部。他下定决心要给她最好的。

    小寒泪如泉涌。并不觉一切都已尘埃落定。生怕孩子戳了他的痛处,抬手拿衣袖大力擦去眼泪,脸上留下两道红痕。硬是压住哭腔:

    “丫丫,不要说话,去抱一下爸爸吧。”

    孔可澄一句:

    “你的眼睛比爸爸的更漂亮。”

    就此认了她。

    小寒又哭又笑,简直要疯了。父女相见本该开心的,可她的心疼,特别特别疼。

    孔可澄一臂抱起丫丫,还抽空看一眼小寒。刚三十出头,已是藏不住的疲态,穿的灰扑扑的,更是老气横秋,闺女的衣服料子倒是不错,绣工也好,一看就是她自个儿绣的。阿莱说的对,她是个好母亲,要是没唱过戏,就更好了......

    他说:“辛苦你了。”

    感激归感激,可那份情,早已经随时光消逝。

    能得一句好话,小寒就觉得值了。女子本弱,为母则刚,她打一开始便想独自养活孩子,只要孩子好,她吃再多苦受再多累都不会有半句怨言。忽地苦尽甘来,她几乎被幸福冲昏头脑,不知今夕何夕了。

    父女俩虽然初见,丫丫却似与他万分熟稔,坐在他臂弯里,一点也不怕。孔可澄正色道:

    “小寒,别难过,我恢复得很好。这几年让你们娘儿俩受苦了,如果你不介意,我就在附近给你置间宅子,你们先住进去,一切吃穿用度我来负责,等过几天再给孩子上户口。你好生带着她,让她在我身边长大,享受她应得的一切。至于你,”他顿了顿:“你想要的那种生活,我给不了。假如有你想要的更实际的东西,你告诉我,我一定满足。”

    小寒带着哭腔:“只要囡囡能认祖归宗,我就什么也不想了。”

    她是戏子,走到哪儿都免不得被人轻贱,可这个男人没有。他虽不是真正地爱她,但表现出的尊重和认可没有假。她很知足,无欲无求。

    丫丫自里衣掏出一只打簧表,翻开盖子,里头正是孔可澄的照片,目光炯炯的,气派极了。就像刚才那样,所以她认出他来。

    表是瑞士表,姑爹送的,很值几个钱。孔可澄嫌过时,把表随手赏给了小寒。没想到她竟还留着,哪怕日子这么苦,也没给当出去。当下心里一阵动容,没说破。只问:

    “闺女起名了吗?”

    小寒谦恭地答:“还没有,就盼着爷给起名呢。”

    孔可澄思忖片刻,问:“以后你就叫孔蒙,好不好?”

    丫丫点头,猛地抱住他的脖子:“谢谢爸爸,我有名字啦!我叫孔蒙!”

    孔可澄想不到,这世上会有一个生命,从未与他相处,却与他如此相似。眼睛、鼻子、耳朵,自不必说,就连性格也像。他从小就这样,不怕生。他抱着女儿,非常地窝心。然后对她说:“爸爸希望你健康。”

    她似懂非懂地点头,凝视着他,忽然想到什么似的,提出要求:“爸爸,你能不能带我去买糖葫芦?”

    小寒一下子难过起来。在她们住的胡同里,有人会开囡囡的玩笑,说她是没爸爸的野孩子。她一定是记住了,才会提出这个要求。

    孔可澄不语,放下孩子,用水笔在折扇上写下一行字,想了想,又画一个简笔的小姑娘。把扇子拿到女儿面前,问:“认字吗?”

    孔蒙仔细辨认那些字,规规整整的,很漂亮,遂指他的名字,骄傲地说:

    “我认得,这是爸爸的名字。”

    “谁教你认字的?”

    “妈妈。”

    他记得了。小寒跟他好的时候大字不识一个,戏文全靠死记硬背,有几回兴致来了,他就教她认字写字,可她脑子笨,啥也记不住,最先认得的只有他的名字。所以她教给了女儿。

    孔可澄满怀感激,“小寒,谢谢你。”然后把扇子给了女儿,抱她下地:“拿着这把扇子,在家里随便找一个人给他看,你想要什么他都会给你。”

    孔蒙努努嘴,对他撒娇:“不嘛,我就要爸爸带我去买。”

    小寒见他不迟疑,想是不愿意。忙牵起女儿的手,哄道:“囡囡乖,娘这就带你去买。”不等她回答,就把她带出去。孩子依依地回头看她爸爸,眼睛耳朵都泛红,委屈了,但没有哭。

    出得书房,看见阿莱在拐角的长廊上徘徊。走过去,把那折扇给她,只说:“郑小姐,劳您看看小爷在上头写了什么?”

    阿莱念:“零食——花销——不限次数——孔可澄。”又问:“这是给孩子的吧?”

    “是呢,囡囡说想吃冰糖葫芦。”

    “哦,那对你们,他怎么安排?”

    “小爷想让我们住到这附近来。郑小姐,您要是介意,我就回了去,原来那地方我们已经习惯了......”

    “别,都听他安排吧。”

    她知道她故意的,以退为进。但无所谓呀,她只希望可澄的心理能恢复健康。

    道过别。

    她走进书房,还在孔可澄对面坐下。跟先前不一样,他脸上显见的有喜色了,沉浸于幸福,又有点儿惆怅,在为没答应女儿的小小要求而后悔。

    阿莱当下十分好奇:

    “为什么不让小囡住在家里?帕斯卡和爱丽可以陪她玩。”

    “现在不合适。”

    阿莱还想问,但觉应该尊重他的考量,当下住了嘴。

    孔可澄省过来,抬头看着她。

    “为什么帮我?”

    “我希望你开心。”

    孔可澄不语。阿莱笑问:

    “你就送把扇子给小囡做见面礼呀?在孩子心里,再多零食花销,也许比不上你抱她去赶一回大集。”

    孔可澄若有所思地,答:“我腿脚不方便,没法儿带她赶集。”

    “所以?”

    “我想送她一匹小马。”

    “作为补偿,”

    “我会教她骑马。”

    “很好,你愿意出门了。”

    孔可澄下定决心,不再瞒她:

    “他在顾教授家里。”

    只见阿莱怔在原地,不可置信。回过神,还打算拒绝:“别说这个......”

    孔可澄抢过话,对她微微一笑:

    “这是我对你的谢礼。”

    她挣扎片刻。也想尽快做个了断。

    旋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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