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2 章

    赶在她们走出礼堂以前,厉少愚钻进了宋潜的车。

    好久没这样跑过了,他的心跳得极快,全身歪倒在副驾上,催促道:

    “快走快走!嫂子和阿莱在后头。”车一开,寒风吹进车里,他头上竟还冒汗,粘腻腻的,只得取下帽子,一边扇一边说:“没想到她俩那么聊得来,一整天都没停过。”

    宋潜对她们的友谊很认可,开着车,不经意地一笑。

    厉少愚继续絮叨:

    “今天嫂子压轴演讲,即兴的,居然赢得一片掌声喝彩。幸好你不在,否则真不知道你这张脸往哪儿搁——”

    宋潜好奇道:

    “她讲什么?”

    “你们的婚姻生活。”

    厉少愚浑然不觉他的困惑:“你认为你们现在夫妻关系怎么样?”——生生把宋潜问得不自在。

    “婚姻生活,”宋潜一直知道罗莎认为他不称职,但他并不那么觉得,所以答:“挺好的。”

    “是吗?”厉少愚不太相信。

    “是。她说我的不是?”

    “不算。”

    “那说了什么?”思忖片刻,宋潜释然道:“你不说我也知道。Rosa自第一次怀孕开始就对我不满,生完帕斯卡她就抑郁了,我听她给朋友打电话,说她很幸福很爱孩子,但其实并不是,那段时间她对我非常冷淡。我带她到处寻医问药度假旅行,全部不管用。”

    “哦,”厉少愚恍然大悟,“所以婚后你带她去香港那次,是因为她抑郁?”

    “是啊,那时候我有些灰心,想着试试吧,最后一次。你开解她以后还是没啥起色,我又带她回重庆了。正在我以为生活定格的时候,家里办了场舞会,她那晚看上一个从美国受训回来的将官,从那天开始对我态度大变。不怕你笑话,在他们眉来眼去的时候我就发现了,但我告诉自己别管。后来他们好上了,她也不抑郁了,也许出于亏欠,偶尔还愿意和我温存两下呢。”

    厉少愚但觉震惊,脑袋全空洞了,什么想法也没有,只会问:

    “然后呢?”

    “他们分手了,Rosa选择回到家庭,我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有一次我们因为立场问题吵架,应该是那天晚上,意外有了第二个孩子。”

    厉少愚留心听着,从衣服口袋掏出一包烟,抽出一支衔在嘴角,然后递他一支,就着夜色点燃。他不问,因他不是判官,辨不出谁对谁错。

    “她从没有爱过我。”宋潜眼里蒙上一层水汽,有些哽咽:“我是她用来证明成功脱离家庭的工具。生完两个孩子后,她不再需要向她父母证明任何事情,所以对我越来越不耐烦。我有做得不好的地方,但她频繁地把我们的私事说给别人听,好像批判我的人越多,她越舒坦。”

    厉少愚困惑道:

    “你全知道,为什么还跟她结婚?”

    “什么为什么?”宋潜不耐烦,说:“她不爱我,但我爱她啊。”

    厉少愚扭过脸,在夜色里辨认他的神情。

    “既然爱她,为什么不在她第一次向你寻求帮助的时候搭一把手?”

    “我要工作,而且家里有佣人,我没必要插手。”

    厉少愚不认同,表明态度:

    “你是他的丈夫,是孩子的父亲,你应该和她分担生活的琐事,不是什么插手。”

    “你就站着说话不腰疼吧。”

    厉少愚软洋洋地靠进座椅:

    “你们的事我一个外人说不好,各人有各人的立场,都觉得自己付出更多。要是我结婚生孩子,当然,我不确定我这辈子还能不能结婚,就算结婚,生孩子也要从长计议。但是假如我有孩子,我愿意每天在家带。”

    “你那么爱郑小姐,要是和她结婚,你会不想要一个你们的孩子?”

    “我们的孩子,”厉少愚想到和她同居的日子,那些耳鬓厮磨的日夜,笑得很灿烂:“如果要,那我们的孩子应该快六岁了。”似流星一闪,随即黯淡下去。

    宋潜预备反将一军,“等你们真正过起日子来就知道了,我不相信你能铁了心不要孩子。”

    “你觉得我们还有机会过日子?”

    “有啊!我今天来就是要告诉你,可澄正在跟郑小姐闹离婚,让我给他找律师呢。你不知道,郑小姐已经上了宪兵队的黑名单,离开孔家等于任人宰割。”

    宋潜开着车,不时扭脸看他的神情,掩不住的幸灾乐祸。厉少愚急了:

    “什么时候的事?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已经是两个月前的事了。当时风声紧,可澄刚出院没多久,心情低落,需要人照顾,我看郑小姐对他内疚,根本没想过离开,所以瞒着没告诉你。不管怎么说,他是我表哥,我为他考虑是肯定的,你要怪我我只能接受。”

    “我没资格怪你。这些年如果没有你带来的消息,我早就撑不下去了。”厉少愚的心火熄灭了,深深叹一口气,“那你打算怎么办?”

    “给他找律师。”

    ——孔可澄心意已决,再没有他劝阻的余地。

    “你要不露面劝劝郑小姐?她对你的爱从未变过。”

    “抱歉,我不能。”

    “为什么?”

    厉少愚掩不住满脸怅然:“我不能让她下半辈子活在对孔可澄的愧疚里。”

    “你说你们——”宋潜无言以对,将视线转正视前方。认真思忖后,问:

    “我冒昧地问一句。”

    “什么?”

    “你介意她和可澄这段婚姻吗?”

    “从不介意。”厉少愚想着阿莱,只道:“失而复得,只会更加珍之重之。”

    正当此时,阿莱和罗莎母女回到家里。这小姑娘,在外头待了一天,对家里所有人都十分想念,一下地,就噔噔噔跑到书房找哥哥、爸爸和大爷。她推门进去,孔可澄正在讲故事。

    阿莱和罗莎站在门外,听他说。

    “夜半时分,安提诺乌斯躺在哈德良身边,无声地流着眼泪。他想到女先知说过的话,内心深处异常挣扎。女先知说“陛下需要一件完全属于他的活物自愿献祭,才能消除往后的灾难苦厄,延年益寿。”第二天清晨,哈德良摸到少年冰凉的脸庞,很不耐烦地问“你哭什么?”少年说“我太累了,请您原谅我的失态。”国王没有怀疑,起床更衣洗漱,准备投入新一天行程。”

    爱丽莎坐进他臂弯里,天真地看他,但觉他就是那深陷于感情,但已显露疲态的国王。帕斯卡趴在他膝盖上,只想知道少年的命运。他仰起脸,问道:

    “大爷,然后呢?”

    “少年自愿以生命作为众神的祭品,换取国王余生平安健康。过了几天,在国王忙于政事的时候,他失踪了,最后人们在尼罗河畔的泥沙里找到他的尸身。”

    “为什么?”

    “他爱国王,但害怕失去国王,所以当国王身边另有他人的时候,他宁愿为他死去。”

    “国王会爱他吗?”爱丽莎问。

    孔可澄捏捏她的脸蛋儿,温柔地笑起来。

    只见罗莎转过身,牵起阿莱的手,一声叹息。

    “你知道这个故事吗?”

    “知道。”阿莱的眼泪悄悄滑进黑夜里。

    有时,她会告诉自己,他的残疾是命运对她的释放。然而,在那一瞬可怖的欣喜过后,她知悉释放是因他的自尊和骄傲被打碎一地,在受辱的心酸绝望中,爱被提炼得越来越纯粹,担心彻底失去,所以选择早早放手。

    “他也许是对的,这样做能让你永远怀念他。”

    “可我根本不是国王。”

    一种不知名的痛苦将她吞噬。推门进去,把孩子们唤走后,到孔可澄对面坐下。

    他自病愈后,第一次正对她的目光,两只瞳孔在灯光下显得一深一浅,突兀而失调。那么清晰的画面,令阿莱一怔,心底随之涌出一股酸涩,直冲鼻腔,继而在眼底化作泪水,一汪一汪,亮晶晶的。

    “可澄,我们谈谈吧。”

    “谈什么?”

    “谈谈——你给孩子们讲的这个故事。”

    “嗯。”

    不必吩咐,佣人自觉拉上窗帘,退出去。阿莱向前挪动,只相隔半臂,将手指搭进他微绻的手掌心里,还是有些暖意的。准备好促膝长谈。

    “安提诺乌斯与国王相伴多年,两个人如影随形,哪怕受到大臣阻碍和流言蜚语,但他们熬过来了。后来吕基乌斯出现带来大量流言,让他感到自惭形秽,所以在他认为国王需要帮助的时候,愿意牺牲自己换取国王未知的命运。我想问,在国王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这样对他是否公平?”

    孔可澄答:

    “爱不能量化,所以不应以公平论断。”

    阿莱鼓起勇气与他对视:

    “不要回避我的问题。”

    孔可澄苦笑:

    “公不公平能怎么样?失去‘安提诺乌斯’,她还有‘吕基乌斯’啊!那才是她的良配,门当户对,趣味相投。”

    阿莱一边思索,一边反驳:

    “他已经做得够好了。国王清楚他的爱,他的忠心,哪怕心里存着吕基乌斯的影子,但总是因为他——才会产生喜怒哀乐,冷漠和热情,这是他的成功之处。”

    孔可澄自比马尔马拉海边的牧羊少年。在爱里,不被爱的才卑贱,只由一面生出的萌芽,过再多年依然是萌芽,长不大,他就是这样的想法。他的爱和忠心早已对国王尽数呈上,纵使过去得到什么,早晚会失去......他认为自己不得欢心,故一意献出生命,以换取国王终身铭记。

    有些事,只会越想越邪。他自沉浸在牧羊少年的角色里,在这几个奇幻的年头蹒跚学爱,渐渐明白爱情必是专一而排他。只是他早已忘记,当初他才是那位国王,硬将鸳鸯拆散,为他配戏。她何时愿做国王?是他一厢情愿将她捧上去!

    孔可澄越陷越深。偏执得不可回转,勃然大怒道:

    “他不需要这些无用的情绪,他只需要爱!永恒不变的爱!”

    怒目而视,把阿莱吓得愣住。

    “如果没有爱,她还用什么挽留他?”

    阿莱被他一喝,脸色霎时变了又变,最后又急又愧地掉下眼泪。叫孔可澄心一软,愿意退让一步。任由她把头脸抵在他肩上,听闻啜泣,便将她抱紧,手指穿过蓬松的秀发,轻抚至后颈、肩背。

    他从未如此抚摸过她,在这一刻,仿佛隔阂他们的天堑已经消失无踪。乌云褪去,月光朗照,夜莺在枝头吟唱,一直到,她愿意为他退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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