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6 章

    孔可澄调侃道:

    “横山和你不是挺熟,她被谋杀了你一点儿不好奇吗?”

    阿莱耸耸肩:

    “全国各地每天都有数不清的抢劫、勒索、谋杀案,我好奇不过来。再说,横山是我们的敌人,她早该死了。”

    “除此之外,”

    “你想说什么?”

    孔可澄到阿莱身边坐下,思忖片刻后,指尖按住报纸上的照片:

    “这些年来,上海的报纸从未停止过报道厉少愚的兵工厂以及他和宇野理惠子的来往,你认为他有什么计划?”

    “兵工厂不是他的,一直是由他父亲和陆刈麟进行管理,至于跟理惠子往来,报纸不都说了么,他们是介于朋友和情人之间的关系。我和他四年不见,早已经物是人非了,我每天坐在这里,凭什么能知道他的计划?”

    阿莱强装镇定,心里实有翻江倒海之势。顾教授说过,二十七年冬,厉少愚以写书为借口退出兵工厂,私下安排专人将大批武装物资押运到武汉,另起炉灶,很快就和国府签订了长期合同。没过多久,小山和其盟友决裂,此后,外界报道的全是他和宇野家往来。

    根据这些消息,阿莱推测他做的事情并未败露,是故看报的第一眼,便认定谋杀案主谋是他。他有这个动机,有这个能力,有这个机会。最重要的是,他一直想这么干!

    如果他真这么干,那可太是条汉子了。

    孔可澄连忙解释:

    “我真没那个意思!哎呀,你看你,急什么。我是没想明白,自央行撤进法租界,上海政治环境愈发紧张,进步运动一波接一波,多少学生工人无处撒火,就把矛头对准他,说他是汉奸。顾老不总说他在英语国家名声正盛么,干么不出去躲躲风头?”

    “你这人挺奇怪,央行的人事变动归我管吗?我要是行长我就把他调去美国,让他跟美国人借钱打仗,等战事平息再回来。”

    “这感情好!有他博导的面子,借个上千万美金还是行的。”孔可澄打趣完,凑过去问:“你还对四叔不满呢?”

    “他孔行长把我玩得团团转,我就不能不满?”

    “我不也跟你一块儿被涮了吗?都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就别记仇啦!再说,四叔把邱诚撸下去后也没亏待厉少愚不是,听说在准备提拔他做主任了。你想想他今年才多大岁数。”

    “他对厉少愚好全是出于利益,但对你就不一样了。”

    “这话说得,我是谁?他是谁?他能跟我比么?”

    阿莱讥讽一笑,转过脸,几要把白眼翻上天。

    在上海分行的戡乱时期,厉少愚是孔渝最重要一颗棋子,而阿莱,是牵制他的利器。

    孔渝刻意把话留到私下说给孔可澄,这便为她腾出时间听了邱诚给的录音带,内容很实在,但只能证明孔可澄陷害厉少愚,而不能证明他和邱诚结盟。为了得到更直接有力的证据,她决定套话。

    信息真假难辨,导致邱诚做出错误决策,起义失败被调离上海,而他积年发展的党羽,遭受过一场清洗后,几乎无人生还。为收服厉少愚,孔渝实心建议他去美国。因他知道——他不会去,他的爱人在孔家。

    果不其然,厉少愚选择留在行里为他效力。

    消息传到北平后,阿莱简直无地自容,回头细想,惊觉那一局是自那天便做下的。他说“她应该回到厉少愚身边”时,其实已经算准她的心思,一意报复孔可澄,帮助厉少愚取得胜利,所以她绝不会走。

    孔渝乐得顺水推舟,让她学习、工作,在那种环境下,自发走进公众视野。那是他为厉少愚准备的饵料。

    以为自己机关算尽,到头来,却还是他人手中的棋子,无非从这个格子,走到那个格子。

    阿莱只能迁怒孔可澄,足足小半年,没和他说一句话。直到第二本书完成那晚,她走进他的书房,把稿子放在那堆文件上,说:

    “你有空看看吧。”

    孔可澄从来不看她的书,出于补偿,联系了熟识的主编,把书出版了。

    出人意料的是,很快就有读者、文学家、评论家在报上称赞这本书的进步性,一开始,阿莱只在燕大举行会谈,渐渐地,阵地转移到书店、公园、大街和别的学校。

    偶尔群情激愤时,她的演讲词会失去理性,变得充满激情,极具煽动性,有几次甚至引来了宪兵队。

    对阿莱的所作所为,孔可澄一向不赞成不反对,出于身份的特殊性,他能做的,只是给她收拾烂摊子。有一回,内线说阿莱上了黑名单,他才提醒她:“在外面发言记得把自己伪装成极-左。”

    阿莱反唇相讥:“像你的祖宗一样?”

    孔可澄自讨没趣,只好闭嘴,往后更加严密地为她做好收尾。

    燕大礼堂外,负责打铃的校工已经转完第三圈,一圈一个小时,自傍晚六点开始,天早就黑尽了,现在是晚上九点。

    阿莱讲完最后一句,在掌声中从讲台下来,立刻就被学生们堵住,热火朝天地回味起刚才的演讲内容。孔可澄静静地坐在最后一排,一直等着她。

    听完这一场,他发觉她走得越来越远了。自二十七年秋,敌寇入城后,百姓被更严格地分为上中下三等,幸运的是,孔家在这三等之外。

    阿莱傻傻地以为日子没变,但其实北平一直在酝酿一场翻天覆地的变化。孔可澄敏锐地发现,孔家的地盘正受蚕食,权力正在缩小,阶级正在向下滑落,对方的每招每式都是死手,目的是把他挤进一个狭小的空间,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写作,演讲,变得越来越危险,他深知,再放任下去,他们的生活最终会变得像所有人一样没有任何保障,但她执意要做,他就时刻准备为她遮挡风雨。

    阿莱将书装进公文包里,孔可澄把围巾掖上她的脸,提起包,道:“我们回吧,车就在学校外面等。”

    走出礼堂,顿有一股寒风扑面而来,透过针织围巾的缝隙刺到阿莱脸上。疼得她“嘶”一声,连忙抓紧孔可澄的胳膊取暖。

    下了一天的雪,地面冻起一层薄薄的冰,很滑,他们在雪地里缓行。路灯昏昏沉沉地亮着,映出两道依偎的身影。学生们早做鸟兽散了,校园变得寂静冷清,只有打铃的校工转来转去,看见他们走进南苑,便在远处又敲一声。

    南苑原来是校舍,因年久失修而荒废下来,路边的野草长得极高,好在离校门近,很多学生喜欢从这里出去,久而久之,又踏出一条路来。

    孔可澄走得熟门熟路,可见上学时候没少走。

    “最近满城风雨,你这天天早出晚归的,我实在放心不下。”孔可澄想起她今晚的演讲,生怕惹出乱子,不由劝道:“天气这么冷,粮食这么紧,不如你邀请他们来家里,我让厨房备上饭菜点心茶水,起码能管一顿饱饭。”

    “我娘有时候会回家,给她看见会害怕的。再有,报纸上说大爸要下野了,你每天应付那些客人也很不容易。我们有时候说话怪吵的,还是算了吧,怕打扰你。”

    孔可澄垂眼深深注视着她,隔着帽子,在她额头上落下一吻。

    “你看,那里有间房亮着灯嗳!”阿莱漠视那个吻,兴奋地指向那窗户,“有人回来住了,这里很快就会变得热闹吧。”

    孔可澄循着光线方向看去,一个男人的侧影映在窗户上。这时候身后传来一阵急促忙乱的脚步,一群男学生奔进南苑,看见孔可澄就往上招呼,一闷棍,先把他打翻在地,另有几个人把阿莱往草丛里扯。

    那群人围住他,以最原始的手段近乎疯狂地施暴,钢管、木棒,拳打脚踢,不是来夺命的,手下却没留一点情。

    一阵天旋地转过后,孔可澄满身血污,奄奄一息地绻在地上,只觉得很累,很累,眼皮将要合上。忽地,阿莱惊惧凄厉的惨叫把他唤回人间,在最清醒的一瞬,过往的争端自脑海闪过,他决意,像个男人一样保护她一回。也就拼了命要爬起来,但赤手空拳无力招架,很快便被按下。

    昏天黑地,有人踩住他的脸:

    “孔先生,你的太太需要管教。”

    孔可澄但觉屈辱。天大的屈辱。

    他们是谁?凭啥替他管教他的太太?

    他要报仇!

    他要杀了他们!

    顾不得双目的剧痛和潮湿,筋疲力尽地攥起拳头在空中挥舞,没有任何力道,最后只剩下颤抖和喘息。

    野草从里,冰冷的地上,阿莱已吓呆了。

    世风日下的北平,各种机构、党派明争暗斗,制造冲突,然而统一地,将起火气泄向黎民百姓。一直以来,得益于“孔太太”这个身份,她享受的是战前的生活。享惯特权,乍见这不知名姓的鹰犬敢先制住孔可澄,不免深受打击。

    哪怕倒反天罡,又何至于此。

    那些人将她团团围住,一人扯紧她的发,待仰起脸便开始用力地掌掴。耳畔阵阵轰鸣,一股热液自鼻腔和嘴角流出,两颊像被刮去皮肤,血肉裸露在冰天雪地里,火辣辣地疼......

    越疼越没知觉。

    忽地一声枪响,有一人中弹倒地,一个男人持枪奔来,对那群施暴的影子开枪射击,或许故意没打中要害,很快,那些影子就拖着伤体逃离了现场。

    她吊着一口气,在被抱起的时候低喃道:

    “你救救他——”

    不及回应,便陷入一个又一个不安定的梦,在梦中,她紧抓着一双手,那是一双很熟悉的手。

    ——是厉少愚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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