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4 章

    “原来他是你的伯乐。”

    厉东瀛是“伯乐”,还是“路西法”,横山有纪从未定义过,但心里十分明白:没有他,也就没有她的今日。

    自她的幼年时代,日本军国主义开始盛行,不论男女,肩上都挑着担子,待到适龄,必须各司其职为国家效力。战争伊始,身边姐妹纷纷受召,做着令人唾弃的工作,逐渐沦落。不得已,她像男人一样求学上进,只想谋求公职在东京落足,以免应召随军,遇见他,彻底摆脱沦为娼妓的风险。不得不以践踏旁人的生命为代价——到底,还是好,既保全自己,也保全家人。

    回忆时,她已去至秦淮河畔,河面飘着一具尸体,挺拔的,螺纹白衬衣包裹的,寒天里被打捞起来,后颈深深插着一根银簪......

    横山有纪百感交集,她在他面前从来不起眼,以至今日,竟想不起,共事那些年,他是否真正瞧过她一眼。

    太想知道答案。

    即使往事不可复追,也必须追。

    她苦涩地笑:“是吧。你能知道他曾经对我有过什么期待吗?”

    阿莱听得专心,也有几分同情,第一次知道眼前这“魔女”,除去媒体大肆宣传的“欲”,也还藏着几分“情”。

    宝剑国王,圣杯王后,权杖六。厉东瀛竟如此看好她,要她成为利刃,在他手里挥舞着,披荆斩棘,同时不要现实埋没她的情思,要充满斗志地成为生活的赢家。

    好是好,只是这一切的好,全利于他。阿莱开不了口。如何向一个执迷不悟的女人解释那种利用?

    无人不知她极爱厉先生,虽未得到过回应,但执意在他死后嫁给他,成为他的妻。在这芸芸众生里,长久地爱他,记得他。而且斯人已逝,说他的坏话没有好处。阿莱惹不起,决定说些软话哄着她,最好疗愈她,万一解开她的心结,也算一件功德。

    拿定主意,阿莱掩饰去不好的部分:

    “厉先生一向很瞧得上你,培养你做他的得力助手,结果嘛,我们都看到了,你很争气。国王手中的剑是你,磨得又快又趁手,可以说他生前许多重要的事都是由你完成的,他改变你的人生,但你也成就了一部分的他。”

    横山有纪点头:“的确如此。”

    阿莱本想深挖她与程家的旧恨,一听语气冷硬,只好继续解牌:

    “那些年,他一直知道你对他的心意。他心里有过你呢,只是理智大于情感,选择了放弃。你是可造之材,假若受到情-事影响,也许不能有今日的成就。且他要维持你们之间的秩序,一旦生出感情,便难以维持了。现在看来,他的决定是正确的。”

    阿莱知道拿到她的七寸,接着说:

    “厉先生做事全凭利益,不看感情,好像对你例外。冒昧问一句,你们没有亲热过吧?他对你的好,全体现在日常相处和工作关照。”

    一语中的。

    横山有纪颜色稍缓,开始信任她的能力。

    没亲热过,哪怕是他喝得烂醉,受了重伤,也从未被她趁虚而入。多年斡旋于男人之中,从未见过哪一个,有他那份定力。眼眶忽然变得湿润。

    没说话,只是点头。

    阿莱继续哄她:

    “那时候你也太年轻,不知事,错过厉先生的主动。你再想想呢。”

    横山有纪果真调动思绪。

    南京小山公馆。

    客厅四处摆放着各色玻璃盏香薰蜡,右侧摆放一架三角钢琴,厉东瀛被几名日本青年起哄演奏。

    他与小山英明相识于东京,彼此情投意合,引以为莫逆之交,在这喜日,自然先奏上一段《友谊地久天长》歌颂友情,小山过去敬他一杯薄酒,一饮而尽过,结结实实地拥抱一回,再为他引荐当时日本各界官员和社会名流。横山有纪既年轻,又漂亮,时刻做只长脚的花瓶,追随他们。

    他明里是国民政府经济稽查科的官员,实则为日方窃取情报,以换取前途,财富。时逢严厉打击走私鸦片,眼瞧着一船好货快靠岸了,为了置身事外,只能找替罪羊,这样一来,他把主意打到程家身上。

    最终为他替罪的,正是他的师傅程迹。

    与小山等人敲定以后,厉东瀛便去二楼书房静坐,横山有纪恭敬地站在一角陪伴。

    寒湿的天,淅沥的雨,天地间雾蒙蒙的,厉东瀛的眼镜片上沾染了一层浓稠的雾气。取下眼镜放到茶几上,鼻梁两侧印着红印,眼神也有些雾:

    “你过来坐,我有话想问你。”

    从小他就爱他的师妹,可是师妹不爱他。等师傅一死,小玉一蹶不振,师妹呢,会爱他吗?会依靠他吗?

    只有女人最明白女人。

    横山有纪满怀欣喜地站过去。

    厉东瀛先命她坐下,然后倒上一杯热茶推到她面前,只说一起喝口茶吧,欲言又止,看她好半晌,思忖好半晌。待横山有纪的心情开始忐忑,终于开口:

    “有纪小姐,你近来讲中文很有进步。”

    真心实意,但也存着一点目的,因为有求于她。

    “有纪小姐,这是梅坞龙井,自宋朝就有的。东京没有吧?尝尝。”

    横山有纪不明就里,端起茶来抿一小口,茶水所至,唇齿留香,五内俱暖。隔桌而座,眼神相接的片刻,忽然暧昧至极,连忙将脸埋下去——他夸我,他对我好,是为什么?

    厉东瀛擦亮镜片,戴上了,少见的困惑道:“假若有人于落魄时救助你,你会怎样?”

    横山有纪一怔,不懂他的意思,只是想“他遇见我的时候我落不落魄?”,着急对号入座。未几,躲过他的目光,回答他:“我看中国话本里全是“以身相许”,如果对方像您一样,此举未必不可行。”

    厉东瀛被逗笑了:“那样好,正合我意。”

    横山有纪悄悄地瞅他,笑容明亮耀眼,一如冬日的太阳,把她照亮。

    时日一长,记忆零零星星已不成形,变成只言片语,朦胧地拼凑出一点轮廓。显然,横山有纪认为那一次的交谈,是厉东瀛对他主动的证明。

    阿莱的目的达到了。

    横山有纪忽似转省,心头大恸,眼泪不受控制滚落下来。是因为在东瀛短暂的生命里,也曾爱过她。哪怕只是一个瞬间。“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只因回不去昨天,而今日又转瞬即逝,无名指上的钻戒被眼泪浸透了,在阳光下,显得更加晶莹。

    也许,她真该翻篇了。

    只听得有人唤:

    “横山小姐,擦擦眼泪吧。”

    接过手帕,冲动地对她推心置腹:“陆刈麟昨天向我求婚,听完你这些话,我决定答应他。”

    “什么——真是——恭喜恭喜。”阿莱不敢深问,只好悬崖勒马,故作惊讶道:“早听说你们交情匪浅,没想到竟是恋人,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再恭喜你一道吧。”

    “这些年与陆桑分分合合,身边人换了又换,近来才发现,原来知心的只有彼此。他是个最要体面的人,对我却例外,哪怕看我再落魄,丑闻缠身,也能觉出我的矜贵可爱,像与他初识时的小女孩......”

    “原来。”

    “原来——他连我的缺点也爱。”

    “真好。”她真心赞道,跟着鼻子一酸。

    她和厉少愚,会有这一天吗?

    横山有纪一点点擦去眼泪,嗅到丝帕上恬淡的玫瑰香,想起了,这也是厉少愚身上的味道。

    “好香啊。你一直用这个牌子的香水?”

    “是呀。”把眼泪硬生生止住了。

    横山有纪笑道:“我在一个男人身上闻到过。”

    “谁?”

    “是厉少愚,去年有一段日子他总去见小山领事,我常坐在他旁边,就觉得奇怪,一个男人,怎么用女人的香水。”

    阿莱释然一笑:

    “那时候我们同居,自然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现今已经解除婚约,在这茫茫的大上海,还不知道我们往后是否有缘再相见呢。见不到,也许能从报纸看到,从旁人嘴里听到。”

    “既然如此,那我现在就告诉你一个关于他的消息,以做答谢。”

    阿莱觉得今天值了。

    “宇野家下礼拜举办晚宴,届时小山领事会带厉少愚出席,我和陆桑也去,毕竟他们和三菱银行合作开设机械厂是件双赢的好事,去年做得不错,在宇野长官面前很得脸,说不准能趁机为他促成一桩好姻缘。”

    好姻缘,好姻缘......

    阿莱失神片刻,忽然懂了,什么好姻缘,分明是拿他做人情。做出样子,问:

    “介绍谁?”

    “宇野理惠子。”

    阿莱想,这个嚣张跋扈的疯子!利用身份和地位毫不掩饰地在各界敛财,除此之外,更令人发指的是,她曾因与某高官子弟在公园发生龃龉而开-枪-射-杀围观百姓...此等事迹,数不胜数,而她本人,却从未受过法律制裁。

    谁要是落在她手里,能活?

    小山也是个疯子!

    厉少愚从来对阿莱“报喜不报忧”,幸好横山有纪告诉了她,否则这件事,她绝不可能从他嘴里知道。阿莱的心被揪起来:

    “谢谢你告诉我。”

    心乱如麻,好似蚂蚁在爬,麻酥酥的,浑身上下都被冷汗浸透了,不敢开口,害怕会语无伦次。与横山有纪的交情已尽于此,不知道如何问起:宇野是右翼分子,如何会接受小山为他的掌上明珠介绍一个中国男人?更无需说促成姻缘。这是赤裸裸的利用和试探!凶多吉少。

    坐在位置上,不知续了多少杯咖啡,喝着喝着,终于清醒过来。

    救他!怎么救?只能尽快找到他。不能再等了,若真放任他跟日本人厮混,好人也给说成瘸子,不能再如此——早已不见横山,只收起牌和纸钞,急急忙忙地提包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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