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0 章

    阿莱不解,“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啊。”厉少愚终于露出浅薄的笑意,“我现在好好地,那件事情就此过去吧,我们都别再想了。以后你是你,我是我,忘却前事,做个朋友好不好?”

    “厉少愚,”阿莱心里一寒,喝他一声:“你存心不让我痛快?”

    “我不是这个意思。”厉少愚涨红了脸,忙说:“该说的我都说了,你心里明白。”

    “你不要我,我还求着你要我?”

    阿莱是明白,可是,止不住地难过。

    “你知道,我比谁都——”

    不等他说完,阿莱已经起身出去。

    独留厉少愚怔在那里,忽而心力一泻,像坠进个冰窟窿,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且是寒凉刺骨。眼前残存一线天光,挣扎中,恐惧惊惶争相袭来,几乎不让他喘息片刻。再坠深些,那道光,完完全完地消散。

    黑暗像一座牢,死死囚住他,难以逃出生天。

    坐上洋车径直回家。

    寒风凛冽,如一把把锋利的小刀,用力割在阿莱脸上,顾不得疼,也顾不得哭,只又急又怒,脑子里一团浆糊似的乱搅。几句话翻来覆去地说,难道真要她断绝心念才肯罢休?可是他,分明也不舍。呵,以为自己在演张恨水!我可不吃这一套。

    阿莱在弄堂前下车,向里走几步,迎面碰上虞沅君和许念白。当初答应小虞要帮她说和,因这阵子忙,早把事情抛之脑后,今日见到他俩自动和好,倒省好一番功夫。两方寒暄过后,各自道别,虞沅君不再送他出去,转而挽着阿莱回家。

    何妈在院里忙活,流水潺潺洗濯肉食米菜,烟火袅袅漫溢家常便饭的香。

    抽空招呼道:“回来啦!”

    “回来了。”

    “熬了一锅鸡汤,下午送去给厉先生补补身子吧。”

    “不用!”

    何妈不言语了,继续在灶上忙活。

    虞沅君打量着她,有点提心吊胆,生怕呼吸一重会触发火山。

    风不停,雨不歇,干枯的树叶被冬风漫卷,萧瑟苍凉地,在空气中飘摇,轻轻地落到地面,经过一冬的雨,一冬的雪,一冬的潮,慢慢腐化分解回到地底,成为树的养料,在春季来临之时,长成新芽重回树上。

    他们只有一粒种子,却长成一株并蒂莲,发芽至今,相互缠绕相互扶持,把所有时间和心血交付彼此,才活得如此茂盛。正要开花结果——却生生枯萎下去。

    虞沅君看在眼里,不免替阿莱委屈。事发至今,她从未主动倾诉过,逃避着,以为将心事藏得极好,不料处处留痕,越发颓靡萎顿。家里家外都静下来,悄无声息地,为她逝去的感情哀悼。

    新欢来,旧爱走。

    虞沅君拥她倒在床上,像个姐姐一样看她,蹭过去贴她的脸。很久很久,终于轻问一声:“你还好吗?”

    她们的小天地里,没日没夜地燃着绿蜡,烛光在灯芯跃动,每一丝每一缕都是温暖甜蜜的香气。窗台,梳妆台,床头柜上......蜡油流下烛台,在枝蔓横生的绿瓷盘里凝成一座座小山,怪异而美丽。

    阿莱没笑,到底绷不住了:

    “有点不好。”

    “厉大哥还是不想和好?”

    “嗯。”

    不待虞沅君算盘开打,阿莱先按耐不住,恶狠狠地盯着衣柜里他那两件衣服,

    “他最好这辈子别后悔!我辛辛苦苦把他救出来,去医院看他,给他惯的——翻脸比翻书还快,我就是养条狗,劫后余生,好歹也对我摇两下尾巴。”

    虞沅君深受震撼,原来再真心相爱,发起牢骚也是一番暴言。战战兢兢地把阿莱放开,她附和道:“嗯...他这么做确实不妥。”

    “他以为低头求人容易?那孔家是谁都能求上的?我爹豁出一张老脸才把他救出来,他凭什么这么对我?”越说,越把伪装出来的好颜色撕破,“早知道就该不救他,免得受这几遭鸟气,等他在牢里一死,我把他一埋,快快活活过日子,要是终身喜欢着他,终身不嫁也就完了。”

    这回不敢附和了,虞沅君说:“就是喜欢他才救他呢,否则凭什么?”

    “对啊!凭什么?”阿莱气笑了,他遭罪,她心里的痛不比他少半分。当日一心救他,哪管自己受没受气?现在呈口舌之快发泄怨气,倒会让小虞把她看扁。

    “那你还想和他好吗?”她问她。

    “不——我要重新找一个。”只有如此,才能让厉少愚再度紧张。从今天起,她要以退为进,燃起他的妒火,找回他的真心,把他再次收入彀中。

    虞沅君奇怪,她要动真格的?那孔先生该是头号选手,怎么也要透露一点风声吧。

    “你有人选吗?”她撺掇道,“再找可得找个比他强的,你看这次他出事,他们厉家白家一点忙也帮不上,真倒灶——幸好你没嫁过去。”

    “国土沦亡,国府仍旧衷心内斗,一茬一茬地收割人头,难道安心要把年轻人给断送?”

    “怎么感慨起这个来?”

    阿莱无意地摇头,目光在虞沅君脸上定住,“你不知道,他这次祸事就是不小心卷进内斗无端受人料理。”想想也真好笑,“这倒霉催的。”

    “我没听明白。他不是中立吗?”虞沅君歪着脑袋,“我说句不中听的话,他只是小小一课长,是生是死对大局毫无影响,谁闲的非要置他于死地?”

    阿莱脸热,大概只有她把他看得“重于泰山”,把他当作英雄,认为在哪里都不可或缺。

    “你说得对,肯定是他有问题。”语气和脸色一道发沉,显见是不高兴。

    “嗳,你别生气好不好?”虞沅君有点急,解释道:“我没有说他不好的意思。”边说边想,阿莱真霸道,自己什么都骂得,却不容旁人置喙半句。

    她也想,自己霸道。厉少愚是不好,但只能由她来骂。

    她抬眼打量虞沅君,欲从她眼底探究出别的内容,可以肯定,她是为她好,可今天这些话,说到底还是为撮合她和孔可澄。这个谜底,该不该现在揭晓?算了,还是不问。

    虞沅君苦尽甘来,从许念白那里得到许诺,要她嫁进许家。她的夙愿得以实现,而今抖擞起来,哪怕不为从孔可澄那处的好处,也得为自己做个打算。阿莱要向前走,她铆足劲要把阿莱也嫁入高门,从此做她不倒的靠山。

    丝毫不怯地回望阿莱,似在回应她的疑心。自私的小虞,仅有的几分算计已流露在外,犹自不觉。

    何妈在楼下唤她们用饭。

    阿莱道:“走吧。”就此翻过一篇。

    厉少愚也正用饭,是一餐投诚的饭。

    住院那几日,他终于想通了,解铃还需系铃人,行长和襄理不护着他,那就投靠邱诚,以真心实意博取他的信任,找到证据,还自己一个清白和未来。低个头,从此同流合污。

    古人早已说过的,“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他起身敬酒:“邱主任,属下从前诸多任性,今日一杯薄酒给您赔罪,还请不要推拒。”

    邱诚一心将厉少愚收入麾下,不仅为他的能力。细数起来,其中还有两点,一是能屈能伸,二是关键时候不掉链子。今日体现得淋漓尽致。

    “小厉啊,你这杯酒可要把我等坏了。”邱诚端起酒杯,抿一口,意在冰释前嫌。

    四门紧闭,包间内燃着暖香,厉少愚头上闷出一层细汗,声音清晰有力:“这一关暂且过了,往后还不知道有几关,只怕关关难过。主任如不嫌弃,属下愿意从此任您差遣。”话说出口,从此一身烂肉软骨头,不成样子。

    邱诚小施一计,一箭双雕:驯服厉少愚,拿住孔可澄。一智囊一官门,但借二人的血肉滋养着他,愈发茂盛壮阔,在这十里洋场搅弄风云,有朝一日物换星移,说不准,“孔总”变“邱总”。

    暗自得意,不免拿乔:“我来想想。”

    厉少愚静等着,心跳得极快。

    “小厉,你难道不怪我在危急关头,把你推出去?”

    “主任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属下心里明白。不过,要是您提前跟我通个气,事情也不至如此发展,而今行长不信任我,我心里实在过不了这关,思前想后,总要找个下处。”

    邱诚恍然大悟。厉少愚记仇,把孔行长给记恨上了,从此投靠自己,只为求个安身立命。从前有行长庇护,他自是一心经济不涉党争。现在两厢猜疑,顺理成章倒戈而来——脑子还算清灵,没被折腾坏。

    “好吧,那我欢迎你。”

    邱诚与厉少愚酒杯一碰,合二为一。

    厉少愚瞧准时机,自地上提起一只黑皮箱,提前预备好的,一块结实的敲门砖。将箱子放到邱诚面前,打开来:

    “听说主任擅于品鉴字画,属下收藏这几副吴门工笔,今天特意带来,请主任过眼做个鉴定。”

    正中下怀。

    邱诚状似无心一瞥,“打开看看。”

    “这幅据说是陆老先生真迹,属下在北平上学时潘家园里淘来的。您觉得怎么样?”

    邱诚眼前一亮,心里有数:“倒杯茶来。”随即把画放在桌上,小半盏茶倒下去,墨半点没散——“呀!果然是真迹!”

    这一副,实打实地看上了。

    厉少愚继续介绍:“这两张是陆刈麟的,看这儿,盖着私章呢。”

    “好,好,他的画难得一见,我带回去好好鉴定。”邱诚爽快收下。

    拎起箱子,因夹缝中藏着几条黄鱼,没码实在,弄出些声响。邱诚扭过脸,与他眼神一对,了然于心。

    自投身银行业,厉少愚便为自己立下规矩:不涉党争,不做灰产。油盐不进熬到现在,还是要投靠邱诚。冤情如熊熊烈火,将他的身心焚作灰烬,同时也毁灭掉他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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