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自出厉府大门,郑家夫妇就在喋喋不休地讨论这个厉家小子。

    一是赞许他有书生傲骨,民族大义,家国情怀。

    二是郑叔衡当年被革-命党赶出知府署衙,此后几年,他和妻女的性命一直备受威胁。

    一晃多年,他的身老了,心也老了,再没精力跟他们扯皮。就像所有固执的满清遗老,打心底里厌烦这些咋咋唬唬的年轻人。

    三是世纪荒淫,时局动荡,拉柳子的拉柳子,搞革-命的搞革-命。前两年上海开战,十九路军多少将士,热血洒异乡,英魂不能归故里。

    如此惨痛揪心的教训,还不够么?

    郑叔衡年轻时,闹过一阵洋务派,因此能够欣赏理解这准女婿的热血抱负,然而,他不会也不能支持这准女婿的理想。

    因为,他一生心血,全灌注于这颗掌上明珠。

    他绝不会让爱女阿莱有青年守寡的风险。

    他对妻子发完牢骚,惋惜收场:“厉家小子心是正的,可要是铁了心去参军,那我宁愿这桩婚事就此作罢。”

    阿莱倒在母亲身上假寐,听见母亲犹豫:“她爹,孩子们婚期未定,你就再看看吧。”

    郑叔衡深叹一气:“年轻人就是这点不好,总不把性命当回事。”

    向青韫试探道:“如果厉家哥儿去军队里做个文职,你看如何?”

    郑叔衡异常坚决:“此事不可折中,他要参军,我们就解除婚约!”

    父母的心意如此明白坚决,一切的一切,都是为她好。

    哪怕她再爱厉少愚,也不该违逆父母,让父母无端端地担心。

    “退婚对女儿也有影响。”

    “现在不是前清了,退婚再订也还可以。”郑叔衡把声气低下去:“低嫁,也好过她将来守寡。”

    阿莱默然地想,要是真像爹说的那样,将来几十年,自己就靠着回忆过活吗?

    她靠回忆过活的七年,已经占据她生命的三分之一。

    那样的日子,再多一天也让她熬不住。

    汽车在郑宅门前停住,阿莱对车里的一切置若未闻,下去软洋洋地伸个懒腰,提包回房,拉亮电灯,脱下外套坐在床上。用塔罗提问,厉少愚能去参军吗?纠结之下,抽出正位皇帝、宝剑九和逆位教皇。

    看到牌,心里有数,阿莱窝进绵软的洒金被面,无忧无虑地睡下。

    按照大家闺秀的教养,哪怕郑叔衡要去厉家退婚,也轮不到阿莱表态。但她在西洋文化浸润下,早已不似从前。

    表面上,她对事态发展冷眼旁观,私下里,睁着一双狐狸眼,竖起一对兔子耳,四处探听厉家的消息。

    白瑾四处宣传塔罗,为阿莱招揽生意,小姐妹俩如胶似漆,天天聚在一处。

    一来二去的,她听白瑾说:“厉家在打仗,就为表哥参军那事,姑妈气得吃不下饭!姑爹和他谈过数次,说不过他,只好用骂,什么牛心左性不听人话之类的。你看大节下,正是走亲戚的时候,姑爹竟把他给关起来,天天派人盯着,誓要关到他低头为止。”

    阿莱的心坠下去,好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得生疼。

    白瑾又说:“小年家宴上我看表哥愁眉苦脸,不管逗他还是怎样,他只叫我别闹,好像连笑都不会了。后来我听姑爹跟我爸爸说,“亲家公就一根独苗,他想吃国家饭,人家咬定不要他做女婿,他敢怎样?人生哪有十全十美的,他既然认定这桩婚事,就注定要放弃一些东西。”后来还想听二哥说什么,我就被赶回房里了。”

    塔罗预测厉少愚能够参军,阿莱对此深信不疑,知道厉家的事情没那么简单,但她还是外人,不能够过问。

    想来想去,她问:“我有什么可以帮到他吗?”

    白瑾心想真是对苦命鸳鸯,端起拿铁呷一口,郑重其事地问:“阿莱,如果表哥不能为你放弃理想,你会怎样?”

    眼前忽有一瞬失焦,阿莱盯着手上的镯子,微微笑道:“他坚持理想,很好。”

    “你会怪他吗?”白瑾睁大眼睛,竖起耳朵,等待她的答案。

    “我不知道。”阿莱答得坦然。

    她很明白,厉家夫妇不同意儿子参军并非只为婚事。

    单说中国人的“香火”风俗,尚未代代相传,怎肯承担熄灭的的风险?只是碍于文化、体面,暂且不能光明正大地说出来。

    因此用她做伐,希冀尽快地,点燃这脉香火。

    她骨子里存着叛逆,最看不上这类父权的手段,把任何一切的人事物、风俗、文化,当作压迫控制人性的工具。

    把自己从事情里摘出去,就是对他最大的帮助。

    姻缘天定。有缘有份,就在一起;有缘无份,就不在一起。

    白瑾替她苦命的表哥转达:“你要是有空,去看看他吧。”

    阿莱登时醒转,对她点头:“好。”

    在观前街用完午饭,郑白二人各自打道回府。郑宅不远,恰好阿莱不赶时间,就弯去玄妙观磕头烧香,愿他平安顺遂。

    出门来,一名老妇要为她相面,她也好奇,当下定在原地。

    老妇满面红光,矮小浑圆,一小撮头发扎得好紧。

    看她半晌,忽然问:“小姐婚否?”

    阿莱摇头。一桩摇摇欲坠的婚约不作数。

    老妇诚心指引:“癸丑年,金枝玉叶。五年后因动乱丧夫,远离故土,流落他乡,以回忆为生。”

    阿莱先是心头一震,后又不信,预备付钱了事。

    老妇继续道出她的命运:“若过此劫,夫妻和睦,儿女成双,一生富贵。”

    她似信非信,摸出两块大洋递去,加快脚步回到家里。

    门前停靠两辆汽车,司机一车,保镖一车,大抵是厉府的人。

    她裹紧毛呢大衣,顺嘴一问:“张叔,谁来了?”

    门房老张:“厉老爷来送年礼。”

    阿莱顺着回廊进去,远远瞧见厉少愚站在会客厅里,米白长衫套在他身上飘荡,好像一条面袋子,勾出他的形销骨立。

    待再近些,才看见爹歪在榻上吸烟,娘在旁边臭着脸。

    阿莱躲在门外听贼话,女使端着托盘上茶,正要唤她却被嘘声止住。

    隔着一米多远,她听见厉照垣说:“说话,你哑巴啦。”

    两个月不见,厉少愚眼窝抠搂,眼底发青,似乎长久没睡好觉。站在岳父岳母面前,竭尽全力睁着眼睛,久久没有作声。

    “在家里怎么说的,现在一字一句说给你岳父岳母听。”

    厉少愚只是想来看她,不见人,硬是梗着脖子不出声。

    郑叔衡懒懒地吸一口烟,声音拉得老长:“哎呀,厉老弟,咱们这个关系,他说与不说又有什么要紧?”

    厉照垣听声辩位,立刻打断:“亲家老爷,这孩子也是你看着长大的,是好是歹您心里有数。既是这样的关系,又何必为这一点事情对他灰心。”

    话音未落,又对厉少愚催促一道:“你到底想不想娶大小姐?趁着今天,给你岳父岳母表个态。”

    厉少愚站在那里,人是疲惫的,萎顿的,苦不堪言的。

    阿莱与他一心,受到的压力不少他半分。

    厉少愚眼头挂着泪,隐在鼻梁的阴影下。

    “请泰山大人恕罪,小婿年轻愚昧,未曾深思其中利害关系......”

    阿莱为他心痛,立刻出去喝道:“你别再说了!”

    厉少愚听见声音,睁大眼睛一看,呀!是她来了!

    他望着她,眼神是懵的,惊讶的,最后变成感激的。

    郑叔衡老脸一热,厉声道:“你在做什么?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

    “爹,你们别再逼他了。”阿莱迎着爹娘的目光,把厉少愚护在身后:“你们逼他说这些话,除了诛他的心,还有什么用?”

    厉少愚悄悄地悄悄地,抓住他守护天使的衣角,好像也抓住希望。

    向青韫接过话:“阿莱,你厉家哥哥的事儿不是这么简单的,你听话,快回去吧。”

    阿莱回过身,仰起脸,望着厉少愚,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但他透过她的眼,听见她的心。

    她说:“你别害怕。”

    郑叔衡强压火气,转而对厉照垣笑:“厉老弟你看看!到底是女生外向,让你见笑了。”

    厉照垣朗声笑道:“将来能给大小姐当牛做马,也算他有福气。”

    “什么牛啊马的,只要不闹着去革谁的命就对了。”

    “亲家放心,这孩子只是想吃口官粮,万万没有那个心思。”

    向青韫看得出厉少愚受过罪,但她一个妇道人家,最会做的,是让男人解决男人。

    厉家父子一走,听女儿一说,她就全明白了。

    她的立场与丈夫一致,只好劝女儿:“你们两情相悦,我们都知道。他要是不打消参军的念头,将来你们的日子可没法过。囡囡,听话,不要再推波助澜了。”

    “娘,你说的我也都知道。”阿莱冷静地说:“你们这么逼他,他将来只会恨我。”

    郑叔衡火冒三丈:“你看你今天像什么样子!一点家教都没有!你还没过门儿,当着人家的面就说那样的话,人家心里怎么想,将来又如何对待你。”

    阿莱一言不发,站起来听父亲训话。她知道,和爹娘讲道理是没用的,他们活了一世,自有他们的道理。

    她可以不听,但不能违逆,或者说,不能明着违逆。

    郑叔衡口若悬河唾沫横飞,直到真的骂不动了,方肯偃旗息鼓。

    阿莱采用迂回战策,试试探探:“那我过完年去劝劝他吧。”

    女儿主意大,夫妇二人心说也好,要是女儿劝过再不管用,那婚事退就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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