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张离幼时目本可视物,十五岁之前的世界是鲜活动人的。五岁那年他天赋初显,恰好本宗长老瞧见,便被带回千蛇沟培养,至此以后,他再没见过父母。

    十三岁时,他停滞在洞明镜苦苦不得突破。那年冬日宗地封印松动魔气不断外溢,与此同时,不知何处来的成批妖魔破了千蛇沟外围阵法,入侵内城。

    那一战张氏损伤惨重,师父以身固印,封死进入千蛇沟的所有通道,阖然长逝。三日后,他才知自己的父母也牺牲在当晚。

    双目所视最后的画面,只是一堆烧焦的残垣断壁。杏花村几百口人全部化为灰烬,包括他只在传音石中听过嘤嘤哭声,但从未见过的妹妹。

    愤恨交加之下,他突破了境界,但视力越来越差。

    原来不是心法与体质相冲,而是心疾所致吗?其实他对此亦有几分猜测,毕竟族长们为治好他的双眼曾使出浑身解数依旧无用。

    不过目前双眼是否能视物已对他影响不大,为适应愈发严重的目盲,他已开始闭眼起居。但偶尔,遇见有趣的还是会睁眼。譬如现在。

    花园中,玄衣剑修竟蹲在百花丛中编花环。这是什么旷世奇画?果然思春的少年什么肉麻事都能做出来。

    张离嘴角微勾,从窗户跳出,凌空几个踏步便来到他身前,戏谑:“哟,执剑的手也能化作绕指柔啊?编的花环可有意中人?”

    雨轻音看看手中一大捧花,又撇了撇那朵中意的、被张离踩在脚下的白牡丹,嘴角抽抽:“瞎子也能赏花了?还有,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在编花环?”

    的确,张离看不见画面,只能靠灵气流向来重构场景,他以为是编花环呢!尴尬的摸摸鼻子道:“害,都一样,你这是送给青玄的?她如今情况怎样?”

    知道青玄讨厌自己,这几天她心情不好,自己也不好去打扰,张离呵呵道:“我本想去探望,但似乎可能不是时机。”

    雨轻音停下摆弄,站起身看这个外貌不过二三十的青年。从他们相识以来,张离对青玄一直很关注,甚至曾让他怀疑这臭道士是不是对仙子有心思。

    可经历这两遭,他能感受到张离的信念和品格,也能看出青玄对他莫名的敌意,他们二人之间是否有误会?

    将手中繁花打了个结,推到张离怀中,雨轻音不羁道:“这么关心,不如自己去看望。”

    触摸到怀中的柔软,鼻尖猝不及防撞进一片芬芳,张离愣了愣,有些许犹豫:“这,合适吗?”

    随即狭促道:“你不怕我捷足先登,将她抢走?”

    雨轻音已转身,听闻摆了摆手,哈哈笑:“那就是你有本事呗!”

    连着喝了七天的清清茶,张弦的确能感受到丝微灵气在身体中流淌,但成效甚微。可昨日之后,胡岚便说此茶已尽,叫她不必再去。

    这七天里,再也撬不出任何消息,这并令人不意外。毕竟自从万道盟驻扎禁宫起已对她审讯十多日,亦一无所获。

    高仁慧失踪前为何要将她绑至密室中,胡岚始终未交代实情,只说自己记不清了。

    按之前的作风,要说审讯中盟会没对她下一些真言咒或其他刑制张弦可不信。由此可看出胡岚的嘴真的很严,她亦不会在此纠结。

    正如胡岚所说,若是她能吐出什么机密,高仁慧也不会留她活口。

    张弦漫步在后山头,任思绪发散。

    这十日以来她自认为已静心,可不知为何,就是被人封了灵窍一般,依旧无法召引灵气,尝试与浮光锦产生感应亦失败。她也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了,只能日复一日坐定修行,若因此乱了修炼,更加无法破障。

    张离寻来时,着云锦白纱滚金边罗裙的女子正抚着周边草木,似林中蝴蝶。

    当然瞎子看不到人家穿什么衣服的,这都是他的臆想。

    看到黑底白云纹道袍晃进视线时,张弦已向后退了一步,看到他怀中抱着一大捧鲜花时,她彻底无语了。这是玩哪出?

    “你这……”张弦嫌弃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已知他目盲。这,瞎子也会采花,还摆的这么好看?

    张离有点郝然,笑着掩饰尴尬:“小雨采的,漂亮吧?他有点事,叫我送过来。”

    沉默的空气令人难以下咽,看没人回应,他越发干巴:“你近日如何?”其实他能闻到气息,青玄身上的修为还未归位,但比前几日好,至少能感受到些许灵气开始流动。

    张弦看着眼前这张脸半晌,忽而想起幼时爹爹会在山上采野花,编成花环后给她和娘亲戴头上,这时娘亲会红了脸,嗔道:“我一大把年纪了戴这个?”

    “还好吧,现在已能引气入体。你的眼疾是何故?”她这些日子只沉浸在探索自我中,对张离眼疾许是心疾之说只略有耳闻。

    这可是她第一次关心自己啊!张离怔了怔,反应过来,开心说:“无妨无妨,就算治不好也无所谓,我已经习惯了。”

    “你对这个世界的相毫无留恋了么?”张弦手里捧着花,眼帘微阖,复又抬起头看他。

    “我五岁被族长带回千蛇沟,千蛇沟的景貌很萧索,全是嶙峋乱石。十三岁之前一直在禁地闭关,之后便视物不清,对外界之相本无大观,”张离笑笑,“相由心生,我心中自有一副山河图,因而不算可惜。”

    张弦想不通,一个避世宗族养出的孩子能有什么影响终身的心疾。

    “你似乎对我不太待见,在剑宗时我亦坦诚心迹,本来宗族规训不可与非本族之人交往过密,但不知为何,靠近你的确会让我感到轻松和舒坦,本能想靠近,对你的担忧亦是真心,”张离大笑,“这话听着越发浮浪了,但无冒犯之意,若对你造成困扰,我自会克制。”

    他这话发自肺腑,本人真诚又坦然,无法聚焦的视线看着她,迷离得很。

    张弦这些天不停将自己从里到外反思检视,自然也包括对待张氏的态度。对他们的恨意是否亦成为阻滞修为的一层魔障?

    从血脉根源上来说,她的父母和她,还有杏花村三十余人等都是张氏分支。从修道信念上来说,张氏与符宗剑宗的道义相似、目标相同,从未做过任何伤天害理之事,她亦不该有恨。

    说到底,只是她私人怨愤一直藏在心底不曾消失。怨恨强大的本宗不来支援;怨恨父母视作最后希望的传音石无人应声;怨恨她亲哥哥在宗地都不曾出手、甚至在她找上门后也无回应。

    即使能以族人的冷漠与自私为借口说服自己,她也永远无法原谅至亲的袖手旁观。那个父母一直挂在嘴上视为骄傲的哥哥,那个据说突破境界便回家探望的哥哥,她一面未见。

    可是百年已过,她将对某人的私怨扩大到整个宗族,任其肆意啃咬自己的理智,是否亦为着了魔相?毕竟那人说不定也早死在除魔路上了,她的积怨毫无意义。

    而将积怨撒在这个明明清风霁月的无辜人身上更是不该。

    张弦决定放下一些不必要的仇恨,但在此之前,她还是不死心。既然张离一直在千蛇沟,那他应清楚些内情。

    “我对张氏的偏见,始于一场魔乱,你能解答我的疑惑吗?”

    “知无不言。”张离很高兴她能与自己对剖心迹。

    “百年前的一个晚上,大批妖魔血洗杏花村,这件事你是否有耳闻?”

    全身如遭雷击,又似坠入冰窟,张离本来暗淡无光的瞳孔似乎更加晦暗,扬起的嘴角慢慢垮下。

    “你是张氏族人,杏花村内亦有张氏三十余人口驻守,理应听闻过。”他的反应也很真实,必定知晓内情。张弦笃定想。

    “你是怎么知晓这桩惨案的?又如何得知内中有张氏三十余人?”张离艰涩吐词,“你是杏花村幸存者?”

    “你先回答我,我再解释你的困惑。”张弦冷声回答。

    “我曾与你说过,张氏体质招引妖魔,实则算遮掩之辞,不是我们招引妖魔,而是我们从祖上起便担负着驻守魔界封印的职责。上古大战后留下十处魔界封印,张氏负责其中一处。”

    “自两百年前其他几处封印开始松动,魔患愈发严重,那次的祸乱亦是不知名的魔物妄图解开封印所致。”

    “宗地派三十五人去杏花村驻守是因在那里亦布置了封魔阵,那晚不仅宗地外围的这些封魔阵村落遭到血洗,千蛇沟内部也被入侵。”

    “宗地内部的战斗持续了三天,族人死伤无数,在那场血战中我亦失去了自己最重要之人,我的师父、父母和未曾见过一面的妹妹,”张离神伤,黯然笑笑,“你知道后来查明那些妖魔从何突破么?是内部出了叛徒,族人带回来的外姓新娘向魔物传信泄露封魔阵法图。至此以后族内禁止同外人通婚,戒令不得与外姓人交游甚密。”

    “你问杏花村,我如何不知?我的根便在彼处。”

    张离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那片废墟和族内满地血红的场面似乎又清晰显现在眼前,他五感迟钝,丝毫没发现站在对面的人神情崩坏。

    三十五口人在那里生活的二十年间,进入宗地的孩子只有一个。如此推算,他五岁入千蛇沟的时间刚好在百年前。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