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面

    连着好几日,云宿都没什么反应,动也不动地躺在床上,也不是完全不动,隔几个时辰会翻个身。眼泪是一直流动的。

    她再也不会自作聪明地跟母亲说,和氏璧的故事是假的,眼泪怎么会变成血呢!

    虽说精灵不吃不喝也没什么,可桂香担心,桂香拉着云宿的手,端着她最爱吃的点心,轻声哄道:“姑娘,我知道你不饿,可桂香特别喜欢看你吃东西,您能不能起来动一动,吃些什么,或者去外面折枝花也好啊。”

    “让我陪姐姐去流放吧。”她不是胡闹,她昨日就写好了信给君主,被母亲拦下了,母亲不想让她和江姐姐一起去。

    母亲说,这封信到了君主手里,就是胁迫,她义正言辞地说:“云宿,这么多年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竟然学会了用别人的爱来作威胁。”

    云宿想辩解,可又不想辩解,她没有胁迫谁,如果和她同住了十四年的母亲要这么想她,那就让母亲这么想就好了。

    情谊深厚的时候,分辨不出谁是好人,谁是坏人。情到深处,痛到实处的时候,很难分出感情去想自己的做法是对的还是错的,她甚至没有意识到,她在和母亲作对。

    桂香哭道:“姑娘,奴婢没有江姑娘知书达理,不能陪姑娘吟诗作对,不能为姑娘排忧解难,可是奴婢陪在姑娘身边,陪了十四年,姑娘,奴婢就算是一条狗,难道抵不过江姑娘这一个月的感情吗?”

    她终于有所动作,转过身来,仔细看着桂香,“不啊,你怎么能是一条狗呢?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姐姐。”

    桂香涕泪交流,连忙转过头用帕子擦干净,乞求道:“就当奴婢求您,为了奴婢,为了丞相,也为了月落公子,留在冥界。”

    “可你们都好好的啊。”云宿道,“我想去陪江姐姐,是因为她现在最需要人陪,你们都很好很好,就算我去陪上姐姐千年,你们也还是好好的,我当然是陪最需要我的人。”

    桂香道:“姑娘,凡人寿命不过六七十,奴婢若能活到百岁,已是神仙眷顾,怎么可能活到千年呢。等姑娘回来,桂香怕是早就投胎转世了,投胎后,我有了新的名字,新的身份,连性情也会改变,就再也不会有桂香了,这个世界上,再也找不到现在这个桂香了。您就当是陪陪我,陪我到满头白发,陪我到走不动的那一天。”

    她看云宿有所动容,再接再厉,“再说丞相,姑娘若是过得不好,去流放了,丞相也不会好的。丞相孤孤单单了一千年,好不容易,有了个女儿。从小到大,哪一日从心口放下来了?您忍心让她整日守在家门口,盼着女儿归家。您要是再有个什么意外,那丞相……”

    她不能为了江疏雨背叛母亲,就像江疏雨不可能为了君主背叛养父母;她不能为了认识一个月的姐姐将所有关心她爱她的人抛诸脑后。

    可她总觉得,这件事,抛下谁都不道义。若是拿到酒楼里去说给百姓听,无论是选哪头儿,都会有人反对吧。

    她不得不在两件都不怎么道义的抛弃里选择一样。

    倪晚棠帮她选了,她是不会让女儿离开自己视线半步的。她只能选择自己,她一辈子都要选择自己。

    随着魏侯被削去爵位,此事也算落下帷幕,很快,便到了江疏雨被流放的日子。

    “桂香,帮我拿个梯子。”她总算有心情起床了,没有吃点心,没有折柳枝,只说想看看外面的风景。

    为了防止她翻墙出去,丞相府的围墙很高,而且周围到处都有巡逻的侍卫,桂香不怕她逃跑,但怕她摔着。

    可云宿好不容易提起点兴致,她不想扫兴,便去拿了。

    云宿果真没有傻到要用逃跑这一招,她只是坐在高高的围墙上,静静地等着。

    从早上等到晚上,什么都没有等到。

    一日又一日,每日天一亮就爬上去,要等到入夜了才下来。

    如果不是知道江疏雨流放的日子就在最近,桂香都要以为她是为了和树上的鸟说话了。

    按说到底是什么时候,问一下丞相就知道了,偏偏母女这两天闹脾气呢。倪晚棠以为云宿因为她不让她去看江疏雨而生气,实际上,云宿是因为母亲说的那句话生气。

    母女相处这么久,母亲竟然觉得她是一个会利用别人感情作为威胁的恶人,明知道这话里没有几分真心实意,不过是气急了的口不择言,但云宿放不下。她一想到这些事就忍不住想哭。

    她总是能想起那句话,除了江疏雨,这是这几日里为数不多能挑动云宿情绪的事情了。

    她顺着围墙爬到树上,嘴都冻白了也不肯下来。

    连着等了三日,既没看到江疏雨,也没等到倪晚棠的解释。

    她只觉得一口气闷在胸口,上不去也下不来。

    回到家里,又要开始喝药了,药是一天三顿没停过,状态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她本就没什么气色,如今也不笑了,憔悴日来甚。再加上风雨的天气,她不是淋了雨就是吹了风,还不让禀报母亲,似是在故意糟蹋身体。

    她承认,是有几分故意,她想看看,母亲要什么时候才能来看她,偶尔还做个母亲来时发现她已经死了,然后很后悔的梦。但又清楚地知道不会的,她没有勇气去死,也不想让母亲伤心。

    还有一个原因是,如果让母亲知道了她天天坐在树上糟践身体,肯定气得把房门都给锁上,她就彻底见不到江疏雨了。

    又是一个雨夜,桂香扶着云宿下来,急切道:“姑娘这是做什么呀?要是身子坏了可怎么办?”

    “我身子坏了?”她轻笑一声,“那你猜猜,谁会来为我哭一哭呢?”

    “姑娘,你怎么还有力气说笑啊。”桂香脱下她淋湿的衣服,递上热汤,“明日让奴婢上去帮您看着吧,看到江姑娘了就叫您。”

    “她做我姐姐,到最后,却连等等她都担心熬坏身子,她有我这个妹妹,真是作孽。”

    桂香抓住她的手,“那奴婢上去给您撑伞。”

    她反过来握住桂香的手,帮她披上外衣,“我的事,怎么牵连桂香姐姐一起受苦。”她一口气喝光了汤,保证道,“姐姐信我,我知道自己的身体,若是撑不住了,自然会下来。”

    桂香看着她的眼睛,云宿的眼睛里满是坚定,她已经决定了要好好活着,为了桂香姐姐,也为了母亲。桂香也愿意相信她,云宿在树上等着江姐姐,她就在树下等着姑娘,不离不弃,也不会偷偷去告诉丞相。

    第六日,她总算是看到一队人从远处路过,浩浩荡荡,中间被押送的犯人穿着囚服,带着镣铐,被催促着不断往前走。他们要到花容局去。

    她还以为流放的队伍不会经过木兰花林了,苦苦等待,也只是强撑着一丝希望罢了,没想到,就是这丁点的希望竟然显灵了。

    江疏雨并非江家独女,江倾还有个二女儿,只不过他甚少让二女儿出席宴会,据说是因为二女儿天资好,怕抢了大姑娘的风头。

    这话不知是真是假,也不知传出来的人是何居心。但江家对外一致说是,二女儿不喜欢抛头露面,年龄又小,便由着她了。

    今天,她见着了这位光靠谣言就闻名的二小姐,可惜,看不清她的容貌。真可笑,这种时候竟然还有心情嫉妒,嫉妒她是江姐姐真正的妹妹,嫉妒她获得了江姐姐唯一的宠爱。

    队伍都快走到尾了,云宿也没见着江疏雨的面。

    难道江家人丁旺盛,分了两批押送?

    她四处张望,可是连江疏雨的影子都没看见。其实她还没想好跟江疏雨说什么,没想好如果江姐姐说恨她她应该怎么办,可她觉得,就算是江疏雨将她大骂一通,刺她一刀,她也应该来见这最后一面。

    她瘫坐于树上,颓废到连从梯子爬下去的力气都没有。

    一方帕子掉在地上,好像是她给江疏雨的那方。

    她小心翼翼地攀爬而下,情急之下,一脚踩空,从树上摔了下去。

    “姑娘!”桂香焦急道。

    “我没事。”云宿顾不上扭伤的脚,捡起帕子。

    “嘶——”一根银针狠狠地扎进指缝,她太心急了,没看到叠得方正的帕子上面插着一根针。

    她忍着痛,拔下银针,小心翼翼地展开。

    是她绣的红梅,“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顺着银针上牵引的丝线,绕到帕子背面,赫然绣着几个字,“我们扯平了。”

    悲痛再也藏不住,变成一声声嘶吼,伴着眼泪一同发泄出来。一根银针变成利剑,狠狠从心口捅穿。

    倪晚棠飞扑而来,将她抱在怀里,不停亲吻着女儿的额头,三五岁丢了玩具时,她也是这么哄着女儿的。可慢慢的,女儿就哄不住了。

    她以为买通了押送的士兵,让他们从木兰花林路过,让云宿和她的江姐姐见上最后一面,她会开心,会释怀,可她还是在哭。从什么时候开始,母亲的亲吻已经不是最好的止痛良药了。

    云宿紧握着江姐姐留下的帕子,她不知道怎样放开那根银针,更不知道怎样的伤痛才能扯平。

    那是她和江姐姐的最后一次见面。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