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疏雨

    母女见面,竟也拘谨起来,倪晚棠踌躇半晌,不知如何开口,她拉过女儿的手,慢慢往房间走。

    云宿不解,“母亲怎么吞吞吐吐的?是有什么事要跟我说吗?”

    “不急,慢慢说。”倪晚棠让人沏了壶茶,放在院子里,雨刚停不久,天朗气清,风带着水滴徐徐吹过,让人心旷神怡。

    在这样爽朗的天气里聊天叙旧,什么烦心事都能迎刃而解。

    茶是黎君梵赏的,倪晚棠尝不出有什么不同,却听云宿说,比之前喝过的都好喝。

    “君主给的不多,你喜欢喝,让人都拿去你房里。”

    “我拿一些就好,剩下的留给母亲喝。”云宿拿着扇子,每有一片花瓣落下,她就借风,让花瓣在空中飞舞,跳一支百花纷纷给她看。

    倪晚棠玩笑道:“小神仙,快回来坐好了,母亲有话跟你说。”

    云宿小跑回来,家里没那么多规矩,她连头发都不挽起,披散着,来回跑跳。很久没有和母亲静静地坐在院子里聊天说话了。

    她道:“我记得三五岁的时候,母亲在院子里专门置了一张桌子,我在院子里疯跑,您就在一旁处理公务,后来我长大了,不乱跑了,那张桌子便日久荒废着,您嫌挡路,就给撤下去了。”

    倪晚棠应和道:“是啊,母亲记得。说起来,我已经很久没有和宿宿坐在院子里吃茶品画了。”

    “不过宿宿真的长大了。”她低头,不经意道,“没想到去了宫里一趟,竟懂得了为官之道,在刑场上一番慷慨激昂,误打误撞扯出了朝堂上的毒蛇,为君主、百姓做了件大好事。”

    云宿一愣:“什么毒蛇?”

    她喝了口茶,被苦涩的茶水弄皱了眉头,“江侯一家。”

    “江侯……”云宿心中打鼓,应该和江疏雨无关吧,江家没封侯啊。

    倪晚棠道:“不久前封的,这也没过多久。我想你也猜出来了,那个妇人是被买通的,就是冲着你来的。所有的一切,不过是两位官员斗法,牵连了你。”

    “那江姐姐呢?”

    她鲜少在自家小姑娘脸上看到愁容,瞧着她提心吊胆的模样,她张了张口,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茶水被一饮而尽,倪晚棠硬着头皮,缓缓道来:“醉仙楼拿到了江家卖官的证据,江魏两家一向针锋相对,这证据,就看谁能拿到手了。谁想到江家怕消息泄露出去,买通厨房的伙计放火烧了醉仙楼,秉着宁可错杀,绝不放过的宗旨,杀了上百号人。”

    手中的扇子掉落在地,云宿知道,凭这一点,就够判个全家流放的罪了,可还不死心,“君主知道,江姐姐不可能跟着犯错的。”

    倪晚棠继续说道:“事后,江家买通了人,逼迫他一口咬死了放火的事。那妇人,是魏侯找来的,嘴上说着是江侯的人,去救那厨子出狱。他天真,还以为江侯真的会救他于牢笼,当场认下了母亲。君主知晓后,故意让你晚两个时辰出宫,就怕你撞上,没想到魏侯派人大闹法场,还封锁了消息,还是让你遇上了。”

    倘若当时的她多想想,一个妇人阻拦宫里的车驾,怎么这么轻松就成功了;一个厨子放火烧楼这样简单的事,为何劳烦君主亲自出宫查看;这样简单的案子原本不用劳烦十位判官大驾,怎么他一个小小的厨子,竟然有这么大的排场。

    如若她多想想,或者再懦弱一些,再稳重一些,就不会发生了。

    可她还是不明白,“所以,君主是故意包庇江家的吗?”

    倪晚棠摇头,坐到云宿身边,擦掉她的眼泪,道:“江倾以前是我身边的一个侍从,他在家里排不上号,连名字都没有。他说,他的梦想是做官,为国效力。可我发现,无论是读书还是习武,他总是不专心,我希望他能为了自己所想而倾尽全力,故起名江倾。”

    “江疏雨……”说起这个孩子,她也止不住地叹息,“江倾跟我经历了九神之战,用不正当的方式得到了官位。有一天,他在凡间,认识了一个和精灵国公主有八九分相似的姑娘,可不同的是,她更美貌,她的容貌弥补了公主面容上的所有缺陷,堪称完美无瑕。此人正是青楼里,阅客无数、千娇百媚的花魁——江疏雨。”

    云宿呆滞在原地,惊得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了。她第一次见到江疏雨,便觉得她软软绵绵,连行个礼都能感受到自然流露出的媚态,却没想到,千娇百媚下,是难以掩藏的疤痕。

    倪晚棠将云宿搂在怀里,接上文:“江倾没有给她赎身,没有问她愿不愿意,只是一瓶毒药,送她来了冥界。他从没和公主接触过,只听传闻说,她金枝玉叶,玉貌花容,又知书达理,便想将江疏雨培养成第二个公主。”

    “可江姐姐不喜欢。”

    “对,江疏雨不喜欢,她以为江倾收养她,是看她可怜,从此不用再以色侍人,可后来才知道,江倾是想买个影子回来。但江倾的想象过于单薄,想象出来的公主不像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像是书生幻想出来的、无限美好的仙女。所以培养出来的姑娘也很矛盾,她明明健健康康,武能挥剑,文能吟诗,却偏偏要做出一副病弱、娇软的样子。”

    她话音未落,云宿已泣不成声,眼泪像决堤的河水,打湿一片衣衫。

    倪晚棠犹豫片刻,决定说下去:“百年后,他把江疏雨带到君主面前,君主大怒,差点要了江疏雨的命,可当江倾说完‘若是君主不高兴,杀了便杀了,一个玩意而已’,他便后悔了,他伤害了一个无辜的人。他不是多愁善感的人,却对江疏雨起了恻隐之心。”

    “那这一次呢?”

    “暂且放过江家,就是在包庇江疏雨,事情一旦挑破,江疏雨必然受牵连。君主说,他承认他的偏袒有一部分源自于她的脸,可她有才也是真的,如果冥界能多一个为国为民的好官,也是好事一桩。还有一个月,就要考官了,等江疏雨考上官,将她调离皇城,那时再收拾江家也不迟。”

    后面的话她没说,可云宿知道,如果不是她当着百姓的面,大张旗鼓地为厨子伸冤,也许江疏雨就能逃过一劫。

    就差一个月了。

    一个月而已。

    魏侯便等不及了,设下全套,等她上钩。

    她用自己的愚蠢和冲动亲手将姐姐推下了深渊。

    悲悲切切,恸哭流涕,即便是剖肝泣血,也无法作为事后的弥补。

    “母亲。”她跪下,“母亲我错了,求您救救江姐姐吧,求您、求您去跟君主说说,江姐姐是无辜的,她不想烧了醉仙楼,她不想和君主作对,都是我的错,是我太大意,上了魏侯的当,才造成如今的局面,都是我的错……”

    倪晚棠揪住她的领子,她向来不喜欢云宿摇尾乞怜,卑躬屈膝的模样。怒道:“云宿!你知道江倾为什么要把江疏雨往君主面前送吗?你以为是为了江家面上有光?他们是要造反啊!”

    “造反?”她目光呆滞,魂不附体,好像风一吹,就要似蒲公英一般随风而散了。

    “这个世界上,只有神能杀神,他想让江疏雨生下神族后裔,他想造反。江疏雨不会不知道,她知而不报,无论她想不想,她都参与了这些谋划,不让她魂飞魄散,已经是法外开恩。”

    倪晚棠的话,将她从头顶劈开,她只觉目光涣散,看不清了。

    两边都是不得不报的恩情,一边是养父母,一边是君主。她只能先为了父母而舍弃君主,再为了前途而舍弃江家。不断地被利用,不断地利用别人,再不断地被舍弃,这就是一颗不被爱的棋子的一生。

    她战战兢兢一辈子,临了,临了,两边却都拿出了让她必死的理由。

    还不如在青楼当一辈子□□,死了,好好投个胎,下辈子,说不定还能当个富家姑娘,再不济,也该有一对爱她的父母。

    神志不清前,她好像听到母亲说,江姑娘被流放去凡间了。

    流放和投胎的区别可大了。

    投胎,是从转生殿那里讨一碗汤来,忘却前尘往事,抽签决定出身和寿命,再在生死簿上画押,下辈子,生死富贵在自身,无论是悲是喜都是自己的选择,生死簿上只按照事实誊录,没有冥冥注定,只有我命由我。死后,在确认誊录无误后,再次画押,经官府盖章查验,确认无误以后,可自行带走留作纪念。

    流放,那就是彻彻底底的两码事了。

    在八神死后,所有的神力都归到了黎君梵身上,可就算是神,也不能把所有的活都揽到自己身上,所以便设有专门的机构管理,管风的,管雨的,还有管疫病的。

    而花荣局,是专门管理皮囊的。他们造出来的皮囊不管好不好看,质量绝对没问题,用个一千年都坏不了,就算坏了,交点钱修修就行。

    罪犯被判流放后,在罪状书上画押,将皮囊还给花荣局,鬼气、怨气定期清缴,以魂魄的身份在民间四处游荡。他们吃不了,喝不了,玩不了,没有人能看到他们,就算是同为魂魄,他们也无法看到彼此。

    他们只能眼看着别人万家灯火,其乐融融,而自己却只能孤身游荡直至刑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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