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歆被同门押去闭门思过的同一时间,梨醉在商子诺的帮助下逃往灵阙宫结界外。一路上她思绪飘渺,只觉周遭的一切都仿佛笼罩在层层朦胧雾气中,叫她看不真切。
她茫茫然然被牵引着向前跑,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是容错最后倒在血泊中的画面。画面中容错紧闭着眸子,面无血色,死气沉沉。她的心因此揪得生疼,止不住地回忆也止不住地后悔。
她想:自己当时如果没有因为石碑延缓了脚步,会不会就是她走在前头?如果走在前头的是她自己,会不会就能察觉出异常,提醒容错不要露面?
然而,再多的假设皆是徒劳,梨醉垂下头,用右手握住了颤抖的左手,用力掐紧,接着便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她发现自己可能有过类似的经验,亦或是有着不为人知的天赋,面对此种困局,她本能地知道该如何面对,也知道该如何故作镇定,隐藏无用的悲伤。
她还有一套对应的方法。比如此刻,她目光直直地望向头顶飞驰而过的流云,用毫不相干的云卷云舒之景去遮挡记忆中残忍的画面。她收敛心绪,集中心念,试图将心思用来分析当前情况,随之调整呼吸心跳,制定对策。
她身边没有其他人,只有一个与他一同逃亡的商子诺,所以她第一个想法是:不能连累他。
“商大哥你别管我了自己逃吧!我是你们师尊的法宝,她或许有办法感应到我的位置。你带着我逃不远的。”
“闭嘴。”畏高的商子诺以前从不肯自己御剑,更不用说御剑载人逃亡。先前他在情急之下把恐惧抛诸脑后,如今暂缓了一口气,恐惧复萌,他不敢往下看,生怕看一眼就再也飞不动了。
梨醉不曾听过商子诺如此不客气的说话,知他是急了,却仍固执地选择开口:“我是个法宝,我没事的,倒是商大哥你——”
“师弟已经死了!”
“我没能保护师弟,我……”商子诺越说越小声,话里似乎带着哭腔,“他那么看重你,我不能再让你也死了。”
你不是法宝,你是师弟看重的人。
闻言,梨醉鼻子一酸,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但她不能听劝乖乖受人保护,她不能忍受再有任何人惨死在面前。
与灵阙宫尊者正面对抗的人是她,灵阙宫要抓人,首当其冲是她,其次才是协助她逃离的商子诺。若是能分头走,她或许能引开大批追兵,确保商子诺的安全。
梨醉重新调整心态,用半真半假的话劝说商子诺:“商大哥你忘了?我是浊元珠,危机关头会易形,他们抓不到我。”
浊元珠有易形之能是不假,只不过她的话里掺杂了谎言。
她非但不打算易换形态逃生,甚至盘算着竭力压制自己的恐惧,让自己维持现状。唯有继续顶着惑天尊者的相貌,追兵才会始终以她为首要目标。也只有这样,才能给商子诺留出更多生机。
与灵阙宫的尊者动手是她自己的选择,不该让无辜的旁人共同承担后果。
商子诺头也不回地反问:“这跟我带着你一起逃有什么关系?”
两个人不是也好有个照应吗?
“商大哥,你想一想,所有人都看到是你救走了我,如果我继续和你同路,无论之后我变化什么形貌,任谁都不难猜出你身边的人还是我。”
见商子诺似有动摇,梨醉乘胜追击。
“你我分头行事,我不会成为你的累赘,你也不会暴露我的身份。对我们二人都好。”
梨醉有条有理的一席话,令商子诺无言以对,他身子紧绷,眼底神情复杂,心绪不宁。
除了刚开始认定梨醉是浊元珠,一直以来,商子诺只把她看作是个懵懵懂懂的柔弱小姑娘,会与容师弟玩笑,其余时候待人接物乖巧礼貌,她对玄门对人情世故根本谈不上熟悉与老练,即便她顶着一张师尊的脸,哪怕她在仙灵苑有超乎寻常的表现……诸多与印象相悖的现实都没能改变他的看法。
直到此时此刻,他突然觉得自己错了,梨醉既不柔弱,也不怯懦,她可以在这样的危机时刻沉着思考,头头是道地分析利弊。她冷静得……令人心寒。
商子诺很想回头问她一句:都这个时候了,你难道不伤心吗?
于是,他当真回过头,未料,他目之所见的并非意料之中的无动于衷,少女眼眶通红,紧咬牙关,她苍白的脸上浮现异常的龟裂,那是珠玉崩坏的迹象。
商子诺立刻意识到自己错怪梨醉了。
她肯定是伤心的,否则也不会与师尊动手。
那可是师尊啊……谁敢与她动手?
“你说的有理,我们分开走。”
道别时,梨醉却喊住了商子诺。
“商大哥,你想回去请罪?”
以短短数日相处积累的了解,她认为商子诺不是没这个可能。
商子诺被一语道颇心事,愣了愣,僵硬地点头。
“无论如何,我是灵阙宫的弟子,我必须回去领罪,也好向师尊问个清楚。”
他救走梨醉是怕师尊盛怒之下不由分说连她也杀了。他已经眼睁睁看着自己师弟死在面前,不能再看着与师弟相熟的少女也被逼入死路。但他自己不同,他是灵阙宫的弟子,无论其中有什么误会,都应当光明正大在灵阙宫说清楚。
梨醉摇头:“你们师尊没有让他说一句话,你即便甘心领罪,又有什么把握能劝她听你一言?”
现在回去,必死无疑。
商子诺没有接话。梨醉从他绷直的身体与沉默中推断,商子诺出于多年感情与敬意,无法去怀疑灵阙宫的师尊,她收敛怒气,换了一种容易接受的说法以作缓兵之计。
“你们师尊给他扣上叛徒之名,背后一定有我们不知道的理由。商大哥你是灵阙宫弟子,自然比我了解灵阙宫的事。我希望商大哥你能迟一些再暴露行踪,先在暗地里调查灵阙宫给……定罪的理由。有了理由,才能提出反驳的证据与说辞。如此准备完全后,再回灵阙宫领罪。”
梨醉说得句句在理不卑不亢:“这不是在逃避处罚,是为求一个堂堂正正的审判。一个他没能得到的公平公正。”
最后一句话毫不留情地戳中了商子诺的软肋。他自己可以不苟且偷生,无愧于心地回去领了罚任凭师门处置,但是他不能不给已经死去的师弟博一个洗刷污名的机会。
既然喊他一声师兄,他就得像个堂堂正正的兄长。
“好。”
至始至终,他们在说容错,却谁都不敢提他的名字。仿佛只要提了他的名字,就会戳中痛处,就会让他的死变得无比确凿,再无半分余地。
言尽于此,商子诺正要走,却见梨醉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似乎仍有不放心。
“但说无妨。”
思前想后,梨醉艰难开口:“商大哥,我们之中……可能藏着真正的内鬼。”
她所说的我们,不是指她与商子诺二人。而是指一路同行的众人。
他是灵阙宫的弟子,离开灵阙宫的时候还好好的。此次出门历练归来,刚踏入灵阙宫大门,尊者们就已经严正以待,不由分说认定他有罪,定是有人通风报信,说他是勾结妖邪的叛徒。能通风报信的人,最有可能的便是先回来的人。是商子信?是施霏霏?还是帮他们逃脱的秦歆?如果他不是勾结妖邪的叛徒,那内鬼就只可能在这些人当中。
梨醉不愿意怀疑任何人,然事已至此,她不得不提高警惕。
“……”
商子诺脸色铁青,没有给出任何回应。
同为灵阙宫弟子,他与其他人的感情比梨醉深厚,怀疑他们对他来说太过残酷。何况,这些人里,除了小师妹施霏霏,一个是他亲生弟弟,一个是他的青梅竹马。谁会是害了容师弟的叛徒?
“不可能。一定是有别人陷害的师弟。”
大家一路相处融洽,不会有人构陷容师弟。一定不会……
“嗯,总之……商大哥小心为上。”
梨醉也不争辩,她同样不愿相信他们之中会有人处心积虑算计自己人,然而提醒商子诺一句小心依旧很有必要。
万一……果真被她不幸言中,有所提防的商子诺也不至于任人欺瞒利用。
“你自己保重。”临行前,商子诺回头打量梨醉,苦笑:“你比我想的坚强,好好活下去。”
别再来灵阙宫,别再牵扯灵阙宫的事。
“……”
看着商子诺御剑离开的背影,谁能想到,不多久之前,他还是一个害怕高处死活不肯御剑的人。如今,他有了更害怕的事,御剑的恐惧反而不值一提。
片刻独处,梨醉审视自身,她从不知道自己可以有这么多心眼。
她好累,好想回到最初的绿萝村,当回那个成天无事可做坐在村口喂鸡的张家姑娘。
可惜绿萝村已毁,她回不去了。
而且,她还有必须做的事。
一刻前还鲜活的人,就这么死得不明不白。
他虽然性格别扭神神秘秘,但他救过她,也实实在在照拂了她一路。
她不清楚自己对他是何种感情,他们尚且没有足够的时间来相处,也尚来不及建立任何牢固的情感。可这又如何呢?
即便只是陌生人的善意,她承过恩,自当回报。
她还是春花、王老汉的时候没有任何力量,只能坐以待毙。现在不同,她是浊元珠,好不容易有了法力傍身,她能凭空射箭,能击中那位高高在上的尊者,那个众人口中尊贵无比,强大无比的人。
这一回,她或许能够做些什么,也必须做些什么。
追兵已至。
梨醉回首应敌,心无旁骛。
……
茫茫黄沙地带,身披灰色斗篷的男子从流沙旋涡里抓出一只刚被打回原型的猫妖。
猫妖黑色的皮毛上仍盖着厚厚一层沙土,它弓着背维持着炸毛的姿态,睁着一双血红的眼睛直勾勾地瞪着将它捞出的人,仿佛有什么深仇大恨一般。
一只小小的藤灵趴在此人肩头打盹,藤枝下还挂着一个垂头丧气的人参。
灰斗篷的男子拨弄了两下人参,人参晃了晃,挤出皱巴巴的两道眉毛,有几分像人。
“别耷拉着个脸了,你现在还没长出脸。丧给谁看呢?”
人参怒不能言,只无声地挂在藤蔓下摇摆。
蓦地,灰斗篷突然动作一顿僵在原地,手上的猫妖见状发难,向他挠去一爪子,趁着他没有防备,顺利从他手下逃脱。
藤灵感觉出异样,从梦中惊醒,张开枝蔓扒拉着爬到他脸侧。
男子哑然:“死了?”
干燥的风吹去兜帽,露出一副绝色的容颜,相貌身形与容错别无二致。
“容错”望向灵阙宫的方向沉默了片刻,随即垂眸看向手腕,喃喃自语。
“他……我,死了?”
不死不休的赤绫圈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