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苍狗,日暮西山。
春花死了,又活了,但没完全活。
她发现自己不知怎的又被压回了牛车下,胸口倒是不疼了,腿却疼得厉害。
腿疼?
她被贯穿的明明是心脏,为什么腿会疼?
春花趴在地上小心地吸了口气,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
“?”
本该鲜血淋漓的大窟窿没了,没了的还有……
“嗯???”
她狐疑地打量着自己一马平川的身材,察觉出了比腿疼更怪异的异常。视线下移,她看向传来阵阵疼痛的腿,除了染血的裤管,那里还有露在外头的黝黑大腿。
这是一双苍老却有力的腿,是一双男人的腿。
她呆愣愣地摸了摸脸:皮肤粗糙,老当益壮。
她茫然环顾四周,一切似乎还是她死前的景象。
除了……
她从春花,变成了王老汉。
“……”
春花无语凝噎,她累了,想再问问老天:自己下一回会怎么死?又要怎么活?
她知道自己不该在这个时候挑三拣四,可自己从一个好端端的姑娘家,突然变成了五旬老汉,一时之间着实难以适应。
再说了,就算是借尸还魂,她死的时候王老汉还活着啊。
“王伯伯,您还活着吗?”她自言自语。
无人回应。
“王伯伯?”
她不死心又问了一遍。
依旧无人回应。
春花再三确认王老汉并没有和她共用一个身体之后,她试着探索身主的记忆,结果一无所获。
“怎么回事?和上一次不一样啊。”
春花头一回重生的时候,明明能从原主身上了解前尘往事。怎么这一回只剩下一片空白?
失望之余,她目光无意中扫过地面,顺着尚未干涸的血迹,她看见张家姑娘的尸体正躺在几步开外的地方,头朝着绿萝村的方向。
这一刻,她才对自己的死有了实感。
她是真的死了,又在新的躯体里活了。
顺着张家姑娘倒下的方向,春花看向村子,她想起张家二老慈爱的笑容,张家小妹拉着她连连喊她阿姊的模样,她拍了拍双颊,努力稳住心神决意回村。
张家姑娘已死,虎妞虽没留下尸体,可能业已惨遭猫妖毒手,但村里的人还都好好活着,他们对外头的危险一无所知。她必须立刻回村,将村外有妖怪的事情告知村民。越快越好!
春花费力地从车轮下抽出伤腿,颤颤巍巍站起,没走出一步就已经跌倒在地。她擦去脸上的泥土,趴在牛车残骸边摸索,最终找了块断木匆匆固定折断的伤腿,一瘸一拐往村里跳。
……
绿萝村。
浓雾弥漫,氤氲雾气如有生命一般袭向每一个踏入村子的活物,沉甸甸地落在春花肩头,让她呼吸困难,几乎寸步难行。
春花捂着口鼻,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雾里蹒跚挪步。
村里寂静无声,不见平日忙忙碌碌的村民,也闻不见挨家挨户的鸡鸣狗吠。整个绿萝村静如一潭死水,浑浊而沉闷。
在雾中,春花辨不明方向,她忍住干呕的冲动艰难地跨着步子,一不留神就被绊倒在地。
她摸着疼痛的下颚定睛一看,阻碍她脚步的竟是一只紫青且浮肿的手臂!
看不清是谁的手,更不知身体其他部分在何处。
春花慌忙退后两步,心里一凉:妖怪已经来过了?
她四下张望,并没有发现猫妖的影子,反而从迷雾里听得断断续续的人声。
春花往人声的方向走去,竭力想听清他们交谈的内容。然而,突如其来的耳鸣让她陷入一阵晕眩,错过了完整的对话,只能从中依稀分辨几个词:雾,有毒,死了。
她好像明白了什么,又似乎已经太迟。
她脸色铁青,忍着不适踉跄着向前。然后,就听到一声波澜不惊的回答:“嗯。”
不知道为何,单凭短促的一声应答,她立刻就认出了声音的主人。
惊喜之余,春花放开捂住口鼻的手,朝着声音的方向大喊:“神仙哥哥?”
说完,她咳嗽着呕出一口口黑血,抓着喉咙原地扑腾了两下,笔直地向前栽倒。
站在屋顶的人闻见老汉扯着嗓子的呼喊,原地抖了抖,险些一脚踩空摔个脸朝地。
那人随后稳住身形,毫无障碍地穿过浓雾,准确找到了春花的位置,俯身弯腰查看。
此刻,毒素蔓延周身,春花已经说不出话来。在意识模糊的状态下,她注意到对方背后的浓雾里倏忽现出一双血红的眼睛,伴随着毒蛇吐信的嘶嘶声响向他们逼近。
于是,她在咽气前所做的最后一件事,是伸手去拍打眼前人的脚腕,借此提醒他身后的危险,赶他:“快,逃……”
……
春花又死了,她又又又活了。
她在混沌不明中悲哀的意识到,追求长生不老道路上最大的绊脚石不是求仙无门,不是长路漫漫,不是艰难险阻,竟然是自己注定的英年早逝。
她甚至都没能活着走出村子!
春花哀叹:老天爷啊,你给我的生存空间太狭窄了吧?让我看一眼外面的世界能怎样?
她第一回有印象的复活是在自己的葬礼上,第二回就是王老汉。
头一回复活可说是稀里糊涂毫无经验,如今有了第二回复活作对比,似乎终于有迹可循。
当时她本人被虎妞,或者说是附身伪装成虎妞的妖怪所害。她和虎妞大约当场毙命。在场唯一活着但陷入昏迷的人是王老汉。
按此推算,有没有一种可能:她死后会在附近的活人身上复活?
春花的意识如果有形态,此刻已经将眉头拧成了麻花,捂着脑袋发愁。
若她推算的没错,自己的每每重生岂不是等于夺了他人的舍?
如此一来,她不就成了个到处害人的妖魔鬼怪了吗?
春花在满心抗拒与自我厌恶中,又想到了另一种乐观的可能。
自己、虎妞、王老汉三人。
虎妞要么身子被妖怪占了要么一开始就是妖怪变的,而自己被穿心而过必死无疑,唯有王老汉腿伤失血生死不明。自己也不是在死后立即重生,而是在猫妖离开后,几乎是日落黄昏时分方才苏醒。
有没有一种可能,她只是重生到了王老汉因失血过多而亡的尸体上?
春花现在无法下定论,但她明确了一件事,那就是:她不能再死了。
前者后者,无论是以何种形式的复生,她都是身不由己,根本无法控制后果,最好的办法只能是朝着不死再努力一把。
整理完思绪,春花准备睁眼面对新一轮吉凶未卜的重生。
“?”
她发现自己挣扎了半晌仍没成功睁眼,或者说,根本不存在眼睛给她睁。
她似乎也不需要睁眼,就可以看见自己正身处阴暗潮湿的洞穴。她的视线很低,身边是能与自己视线持平的蛋,周围还围了一圈用来筑巢的柔韧枝干。她后知后觉发现自己观察周遭不是通过眼睛,而是一种不同于肉身视觉的感觉,很怪。
她想走几步试试,没感觉到腿。于是,她下意识想低头,往本该长腿的位置看去——
“?”
咦?我脖子呢?
这下好了,她连脖子都感觉不到。
她在慌乱中挣动几下,顿时天旋地转。轱辘两声,她滚到了湿哒哒的泥土里。
嗯,是用滚的。
就着地面的泥水,春花终于模模糊糊瞧明白了自己的现状,登时自暴自弃在心里呐喊:“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春花她的的确确又重生了。
这一回,她重生成了一个圆滚滚、滑溜溜的——蛋。
如果上天愿意大发慈悲给她留个能开口说话的嘴,能仰望天空的脖子,她此时一定朝天破口大骂出一声:“混蛋!”
没有五官的春花气鼓鼓地生了好一会儿闷气,然而她也知道怨天尤人不能解决问题,磨蹭半晌后不情不愿地开始面对现实。
首先,她知道自己是个蛋,但不知道是个什么品种的蛋。
往好处想,万一她不是一颗普通的蛋,而是一颗蛋中极品呢?
与其当个泯然众人的普通人,不如立志当一颗卓然不群的蛋?
“……”
春花想了想,无法说服自己:“不,我还是想当人……”
她接着又想法子宽慰自己,看事情的眼光要放的长远。
现在自己虽然只是一颗光秃秃的蛋,可蛋如果孵出来了,说不定跟破茧成蝶的毛毛虫一样,会是一只能翱翔天际的蝴蝶呢?
这么想着,她快把自己给说服了,逐渐相信自己定是一颗有着无限潜力、无限可能的蛋。总有一天能长出手脚,摆脱“滚”这个唯一的活动方式。
只是,总有一天又是什么时候呢?
春花不安地滚了两下。
由于是第一次当蛋很没有经验,她只徒劳地在原地打了个滚,并没有成功向任何方向挪动一寸。
“……”
挫折令人气馁,春花懒得动,索性发起呆。
洞窟里光线差看不远,她仔细瞅了半天才瞧出自己最初滚下来的地方,其实是个藤枝编织的巢,如果乖乖躺在里面肯定会比现在的泥地舒服许多。那个温暖的巢穴里横七竖八躺了好些个跟她一样的蛋,想来是她尚未出生的兄弟姐妹。
得知自己作为蛋并不孤独,春花也不知是喜是忧。
洞里实在没什么好看的,春花很快就陷入了百无聊赖:不管下蛋的是谁,都快回来孵蛋啊!我好想出生啊!
也许是内心喊破喉咙的叫嚷终于传到了老天爷的耳朵,有东西回来了。
那是重物在地面缓缓拖行的声音,庞大的身躯碾压过草丛泥土,发出窸窸窣窣,细密而粘稠的响动。
春花直觉不妙。
果然,下一刻,她就看到了蛋的主人。
血红的瞳孔,嘶嘶的吐信声,是她生前所见最后的景象。
少了浓雾的干扰,她终于看清妖怪的模样,这是一条足有五人高的巨蟒。
虎毒不食子,妖蛇大概不会吃掉自己下的蛋。
春花不担心自己的安危,只是万分郁闷:莫非自己重生成了个妖怪?
……
【距离她下一轮重生,尚余半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