弈春恒一发现病房位于三楼，立即青了脸。她没有士兵的本事，无法从三楼的窗子逃脱。只有走门了。

    她悄无声息地从窗旁走到门边，左手搭上门把手，慢慢下按，又慢慢外推。这合页质量不错，没发出一点声响。把门推开一条缝后，她顺着缝隙向外看去。

    她看到了一个斜倚在墙上的人影。

    于是她一边在心里指天骂地一边想再把门关上假装什么也没发生过。

    门被人拉住了。

    弈春恒瞬间全身绷紧。她的右手紧紧攥成拳，膝盖微微弯曲，脊背弓起。她已经做好了以命相搏的准备。

    出乎她的意料，门外的人没有直接拉开门对她动武，反而是贴着门缝对她说起了话；更令她感到惊悚的是，那个人没说汉语没说英语，但她能听懂。

    “你要离开这，对吗？”门外的人问她。

    弈春恒没有回答。

    “如果你想离开华沙，离开波兰，我可以帮助你。”门外的人又说。

    “你是谁？”弈春恒问。一开口她就惊呆了，她说出了和门外的人相同的语言。

    “我是谁不重要——”门外的人有些不耐烦。

    弈春恒打断他：“很重要。”

    “乌里奇?尼采。”门外的人短暂沉默后回答。

    “哲学家，超人主义？你想当超人拯救一下弱者？”弈春恒对这个姓氏有一点模糊的印象——语文课本上一篇鲁迅先生的杂文中提到了一点点。

    “没兴趣。”乌里奇冷漠回应，“我只希望你走的越远越好。”

    弈春恒：“为什么？”

    乌里奇：“你会成为他人攻讦曼施特莱少校的武器。”

    弈春恒不解：“我认为我是个遵纪守法的人。”

    乌里奇：“1935年德意志颁布了《纽伦堡种族法》。”

    弈春恒：“那是什么？”

    乌里奇：“自此以后，凡与其他民族，尤其是有色人种婚配的党卫队人员仕途都极不顺利，极少数足够位高权重家世显赫者除外。”

    弈春恒一头雾水：“那与我何干？”

    乌里奇的声音又冷了几分：“少校对你不一般。”

    弈春恒无语又恼怒，低声喝道：“我对他可没有半点兴趣！”

    乌里奇没接茬：“总之你得滚得远远的。”他再次强调。

    “走？我求之不得！你要是能让我离开这个鬼地方我真感念你一辈子。”弈春恒的冷言冷语里透出些急迫。

    乌里奇似乎低低地笑了一声。弈春恒一个激灵，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觉得乌里奇接下来要说的恐怕不是什么人话。

    果如她所料，乌里奇如吃饭喝水一般地扔下了一串串“炸雷”。

    “如果你想远离德意志的视线，那你最好向莫斯科前进。”

    屁，莫斯科保卫战德军都看到克里姆林宫了。

    “苏联和德意志虽然意识形态截然不同，但双方前段日子刚签署了互不侵犯条约，元首征服欧洲的计划里应该没有这个布尔什维克的聚集地。”

    虽然不知你们跟大熊是怎么打起来的，但是苏联确实跟你们是死磕到底的架势好吧。而且马克思虽然被葬在伦敦但德国确实是他的老家！

    “苏联人们刚刚吞并了波兰的另一半领土，苏德关系目前非常友好，华沙每天都有开往莫斯科的火车。你向东前进十多公里就可以看到火车站。登上列车后，你甚至无需转乘。”

    乌里奇打开了虚掩的门，俯视着那个比他矮了近一头的中国女孩，再次问：“你要离开吗？”

    她肯定会离开的。他想。然后她一定会——

    “我觉得你在给我画饼。”弈春恒的话打断了他的遐想。

    乌里奇顿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只见这个中国女孩后退了几步，微扬着脸对他说：“让我想想不妥之处在哪……嗯，首先你们德国人才刚控制华沙绝不会超过一个月，你们不可能完全掌控这座城市，所以波兰人的反抗一定……也不对，南京当年几十万人简直是被日本鬼子杀鸡似的屠戮。总之你们得严格控制人员流动，把一切不安定因素消灭。然后我没有一个身份被逮到了，想来就是被关押审讯的命。”

    不，是直接击毙——！因为你没有任何攻击性。乌里奇想。

    中国女孩继续说着：“审讯之后，你们的人就会发现从我嘴里什么也问不出来，我的素质完全不能危及你们的统治，但也没人能证明我有合法身份。那想来我要么被押派去服苦役要么就是个死。假如你的行为的目的是让我远离那个曼施特莱少校——他就是刚刚和我对话过的绿眼睛的人对吧——那你成功了。”

    乌里奇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不知那里是什么情绪。

    弈春恒并不在意乌里奇的反应，她又后退了一步，然后一边揉着脖子一边继续说：“即使我侥幸地躲过层层盘查上了火车，我也必须面对其他种种问题：我该吃什么？穿什么？睡在哪？在哪里下车？我没有一丁点钱，所以面对吃穿问题，我只有两种选择——至少是在最开始的两三天，在我没搞清火车上的情况之前——要么放弃道德去偷窃，要么坚守道德挨饿受冻。前者，我大概率会被当场抓获，之后的一切同没上火车前被逮住；后者，我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会生病，再因为缺医无药而死。”

    她抬起头，叉着腰，冷笑道：“你真是一点活路也不给我留啊！”

    乌里奇听了她这一番条理清晰的分析，暗暗点了点头，对眼前的女孩生出了一点赞赏。但这根本不能打消他想让对方去死的念头。这朵中国玫瑰很美，但迷惑了人的心神，只好被铲除。

    “没错，但那又怎么样呢？”他讥讽。

    玫瑰花蔫了，女孩抱着脑袋连连后退了好几步，快撞上床头柜才停下来。

    好一会儿，她才抬起头，皱着脸，显出几分可怜。

    “是啊，我不能怎么样。”她说，“另外，尼采先生，”

    玫瑰花的脸上露出了一点带着不甘心的恳求，她说：“你能站的近一点吗？”

    乌里奇依然上前几步，站在了和弈春恒相隔不过两米的地方。虽然不解她的动机，但乌里奇决定满足这个已经陷入绝境的女孩的一点小要求。

    下一瞬，女孩的嘴角扬起了一抹冷森森的笑。

    一个几乎装满了水的不锈钢杯直直砸在了他的头上，水流了满脸，进了眼睛，模糊了视线。乌里奇暗道不妙，急忙后退，双臂横在胸前护住头脸。

    这却正好方便了弈春恒。她抓起床上的被子，劈头盖脸地罩住了乌里奇的上半身，然后几步冲到乌里奇面前，整个人撞在他身上，带着他狠狠向下砸。

    乌里奇给弈春恒结结实实地当了垫子，后背一阵阵发痛，但他并没有慌了手脚。他很清楚，这朵玫瑰花的刺仅能伤了人的皮肤，危及筋骨是根本不可能的——她手上的茧是笔磨出的，这个女孩没拿过刀枪。他隔着被子拿六分力气打了几拳，然后听到了女孩的闷哼声。他认为女孩的反抗将到此为止，但下一刻便感受到一个尖锐物抵在了他的腰腹上。

    “你接着打！”弈春恒的话音里带着血气，“我看是我先被你打死还是你先被我开膛！”

    乌里奇愣了一瞬。她真手中有把利器不成？但他又宁心静气想了一秒，感受到压在他身上的这个女孩抖若筛糠——她已害怕到极至了。他顿时胸有成竹，双臂用力向外一震，将女孩整个掀飞了出去。

    弈春恒无力躲避，被乌里奇甩出两三米，“咕咚”一声砸在地上，爬都爬不起来。

    一把钥匙随后落地，发出一阵阵金属独具的脆响。

    乌里奇扯掉裹在身上碍手碍脚的被子，正好把这听“镗啷啷啷”的响动听得一清二楚。他循声看到了那把钥匙，心里顿时明白了十成十。

    “小姐，你打算怎么拿一把钥匙给我开膛啊？”他冷笑着讥讽着弈春恒的算计。

    弈春恒见心中瞒天过海混水摸鱼的谋划被人识破，心里又气又恨又绝望，索性紧抿着嘴，一语不答。

    乌里奇完全不在乎弈春恒是否回应，他只是在毫不留情地揭露弈春恒的那些小聪明：“你看出了我对你的算计，你不想按我的意念行事。于是你借着分析你的死法拖延时间思考对策，你借着揉脖颈转动头部四处观察，你的字里行间充满了关于你无害、柔弱的暗示，你借最后的‘打击’靠近床拿杯子拿被子……不过你的一切反抗在绝对的实力面前都是笑话！”

    弈春恒的脸色随着乌里奇的话一分分地苍白下去。

    乌里奇看着她难看的神情，心里因被一只黄皮猴子捉弄而生起的怒气终于消散了几分。

    他看着弈春恒挣扎着想坐起来，嘴角漫开了一抹冷毒的笑。

    “本想让你再苟活几日，”他冷笑着说，“现在看来还是算了吧，免得节外生枝！”

    弈春恒见乌里奇这幅做派，头皮一阵阵发麻，她已经恐慌到几乎不能控制自己的手脚了。先前孤注一掷的一击耗光了她的急智与勇气，她现在脑海竟出现了这种可怕的念头：要不，算了吧？就干脆等死拉倒得了！

    但好在中国人刻在骨子里的坚韧不屈拉回了她的神志。她近乎惊恐地唾骂着那个放弃求生的自己。她怎么会就这样屈服？！她怎么能就这么轻易地被打断了脊梁骨？！

    弈春恒脸上因忽然发现自己的脆弱而出现的惊惧被乌里奇认为是他造成的。年轻的少尉对此满意至极。他的好心情使他再次开口向弈春恒讲话：

    “你接下来就会被我从窗子扔出去，头朝下，脚朝上。当然，三层楼的高度摔不死人，只能给你造成几处骨折。你也别想喊人求救，你只会被当成反抗者刺杀未遂……”他一边说一边把弈春恒从地上拖了起来，往窗边走去。

    他认为弈春恒已经精神崩溃，再无反抗之力。

    但乌里奇仅仅跨出了一步。

    被他扯着衣领拖着向前“走”的蔫了吧唧的玫瑰花一拳砸在他的腰上。

    “你想杀我？你做梦！你做梦！”她一边吼，一边毫无章法地捶打。

    小奶猫软绵绵的扑咬确实无法造成什么伤害，但也确实令人心烦。乌里奇挨了几拳头便忍无可忍的回身一脚重重踢在弈春恒肚子上。不过令他意外的是，这一脚没把弈春恒踢醒反而换来了更疯狂的反击。这个并不高大的中国姑娘看向他的目光里带着不死不休的疯狂。

    乌里奇没由来的感到恐惧。

    就在此刻——

    “咣当！”一声巨响从门口传来——那是门被踢开再撞到墙上又反弹回来的声音，同时伴着一声怒喝：“都给我住手！”

    这一声大喝让弈春恒从如癫似狂的可怕状态里脱身出来。她一边平复过快的心跳，一边抬头去看踹门进来救她于水火之间的人。

    那是个魁梧的男人，一头金发，相貌端正，带着几个人。他一身和曼施特莱很相似的打扮，却比曼施特莱多了不少冷硬。明明看上去年纪不大，却眉间一道深深的法令纹，看着极不好相与。

    弈春恒皱起了眉。眼前的人有点眼熟。

    “尼采少尉，这是怎么回事？”进来的人责问。

    不知怎的，弈春恒觉得那话里满是寻衅生事的意味。

    “没什么，博拉特中校。”乌里奇冷淡地回答，“这位小姐和曼斯特来少校之间存在一点误会，所以对我有存有一些偏见，情绪上有些激动——不过这些不劳您多费心。”

    他一边说一边给了弈春恒递去了一个满是警告的眼神。弈春恒咬了下嘴唇，探究的目光扫过完全不势均力敌的两方人马，最终保持了沉默——博拉特对曼施特莱和尼采抱有隐约的敌意，曼施特莱对她怀有明显的善意，她确实可以借这个博拉特逃离尼采，但谁知博拉特会不会转头就给她弄死？她不敢赌。

    博拉特笑了一下，在弈春恒和乌里奇两人间来回打量半晌，又开了口：“尼采少尉，我觉得你们间的误会与偏见可不能用‘一点’来形容。”

    “但这是我们之间的事情了。”乌里奇边说边上前一步，隔断了博拉特看向弈春恒的目光。

    弈春恒的眉皱得更紧了。

    只听见博拉特又笑了一声：“呵。”

    弈春恒看见乌里奇紧攥起了拳头，像是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博拉特再次开口，但这一次却是吩咐他身后的几个人：“把那位小姐带走。”

    他身后的人们闻令而动。

    三个高大的年轻人就这么围了过来。

    “你不能这么做！”乌里奇怒喝，“这件事该由曼施特莱少校决断而不是你！”

    “这话该是曼施特莱和我说。”博拉特冷笑。

    乌里奇被他们中的两个强拉到一边，犹自喃喃怒骂，但翻来覆去也不过是“你越位擅权，曼施特莱少校会找你理论”的话。弈春恒看着他这副情态，心里有些惊诧。他倒是真不愿她被带走的样子！那他为什么想让她死？

    但她也没精力想这些了。

    弈春恒看着逐渐走近的敌人抿，了抿嘴，突然笑了起来。

    这人伸手来抓她的胳膊，被她反手一巴掌抽到手背上。

    “轮不到你来碰我！”她冷声呵斥，自己扶着床架子站了起来，直直地往外闯去，竟是理也不理余下的五人，走出几步，才似笑非笑地回过头来，讥讽道，“不是要把我带走吗？还愣着？做甚带路啊！”

    “走。”博拉特简短地命令，和与他同行的三人一起拥着弈春恒出了病房。

    乌里奇咬着牙看着这一切的一切，却什么也没做。等他们悉数走远不见，他才狠狠一拳砸在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