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

    那天是2022年10月13日。

    那天其实和平日的每一天都没有任何区别。

    弈春恒像往常的每一天一样在十点半的放学铃声响起后把一堆杂七杂八的书本拢了拢,揣了钥匙和小镜子后便混在一群潮水般向校门涌去的学生里出了学校。

    她像往常的每一天一样坐在了接送一群学生上放学的面包车的第一排最靠窗的座位,抱着胳膊,闭眼假寐。

    自从上高中以来,她可以说没睡过几个安稳觉,只好质量不够数量来凑。

    车启动了。

    五六个高二的男生在后排吵吵嚷嚷,惹人头疼。

    弈春恒烦躁地皱起长眉,用力闭了闭眼,把那些对于一个困得快睁不开眼的人来说过于扰人的笑闹声尽力隔在耳外。

    意识有点模糊,她有点高兴——终于又能睡会儿了。结果后面的笑闹声突然升了N个分贝,变成了尖叫。

    ……这就忍不了了。

    她怒气冲冲地睁开眼,想回头骂几句,却被窗外刺眼的白光晃得双眼刺痛。

    她好像被撞了一下,半边身子没了知觉,另半边一阵阵钝痛。

    这到底怎么了?!

    她用最后的力气想。但随即就失去了意识。

    弈春恒是让人戳醒的。

    脸颊不知被人戳了几百下,牙床都有点疼。

    她睫毛颤了一下,眼睛微微睁开了一条缝。

    很明亮的一个地方,而且不是日光灯的明亮,是单纯的阳光,温柔而干净。

    所以她睡了多久?

    完全睁开眼再坐起来后,她看到了一个人——这大概就是先前一直在戳她的那个。

    他很孤独。

    弈春恒想。

    而且还有些眼熟。

    他递过来一杯水。弈春恒果断接过,抿了一小口润了润干得发痛的嗓子后就没再碰,转而开始观察这个人 。

    怪不得她谨慎不安。因为眼前这个人金发绿眼,而平日的生活经验告诉她,岩城这种十八线小县城里没几个外国人。

    更何况——

    她看着这个人身上的衣服,皱了皱眉:一种制服,而且绝不是国内军警的,也不像体制内人员的。

    她又环顾四下,通过这间房间内几张相同制式,从床单到被套再到枕巾一水雪白的床初步判定自己在一处医疗机构。但是——

    她看着天花板上裸露的圆形灯泡,心里泛起了嘀咕:虽然是小县城,虽然是经济并不发达的地方的小县城,但医院这种地方也不会用这种落后的灯泡啊。

    她又去看那个外国人,猝然与他对视。

    他似乎也没想到会如此,颇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尖。

    见他也不自在,弈春恒反而放松了几分。

    “你是谁?这是哪?”她问。

    “你不认识我?不记得我?对我一点印象也没有?”他似乎很失望,很不解,一下子质问了一长串。

    弈春恒:“……?”

    似乎她的茫然过于明显,这个人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那让我们正式认识一下吧。”他站起来,走到床边,向她伸出手,“我叫艾弗里希?曼施特莱,非常荣幸能和亲爱的你第六次相遇,并和你用你的母语交流。”

    一长串汉语从他嘴里流出来,一个磕巴都没打。

    这直接令弈春恒大脑死机。

    恕她见识短浅,活了十五年头一回见到汉话说得这么顺溜的洋鬼子。

    停顿了好几秒她才回了魂,问:“什么叫第六次相遇?”

    艾弗里希不答反问:“你叫什么名字?”

    “弈春恒。”她回答。

    “知道今天几月几日吗?”

    “2022年10月13日。”

    艾弗里希:“……但其实今天是1939年10月13日。春恒,你对于时间的认知出现了错误——等等,你还记得你是怎么晕倒的吗?”

    弈春恒没回答。她此时正处在一个极度紧绷的状态,再来一点外界刺激就能崩溃。

    毕竟她刚中考完三个多月,还记得九年下册为数不多的必修课节中有个必考点:1939年9月1日,德国闪击波兰,二战正式爆发。她也还记得教材上有一幅关于二战范围的插图,粗略回想,好像只有南极是毫无争端的净土。

    已经够折磨人的了。弈春恒索性破罐子破摔。于是她问:“这是哪?”

    艾弗里希笑得一脸温良:“波兰首都华沙,我们德意志军队的一家医院。”

    波兰!华沙!德意志!军队!

    那么……

    轴心国!日本!屠杀!人体实验!

    “哐当!”

    弈春恒往后一倒,身体重重砸在床板上。

    她昏过去了。

    等弈春恒醒来,天已经有些黑了。

    习惯性地往床边摸玩偶底下的手机,结果只摸到了铁管。冷冰冰的触感顿时让她清醒了不少。

    梦大概还没醒。她想。

    于是弈春恒决定再睡一觉,也许睡醒就到家了。

    但睡不着。

    这很正常,因为她已经睡了很久很久。

    这也很令人抓狂,因为她一点也不想面对开局二战的场面,无论梦里梦外!

    直挺挺地躺了好一会儿,弈春恒猛地诈尸一般地坐了起来。

    没错,她胆小,怕死,怕受伤,洁癖,挑食,不爱干的事数上三天也未必列得全……这都是一个和平的相对繁荣的国度给她惯出来的臭毛病。

    但也正是这样的国家让她幸运地拥有了一切少年人独具的品质,让她骄傲,热血,倔强,好奇心浓厚。

    所以她决定停止装蘑菇,去探探这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地界。

    掀开被子,借着走廊那边透过来的昏黄的灯光,弈春恒找到了她早上出门前穿的白色小皮鞋。它们被整整齐齐地摆在床边。鞋带也被重新系过了,被调松了一些,依然是对称的蝴蝶结,却比她自己系的时候多了几分优雅从容。

    弈春恒轻轻眨了下眼。

    这,是谁干的?那个艾弗里希?曼施特莱?

    等等!

    她穿鞋的动作停了下来,她的大脑也几乎停止思考。

    艾弗里希?曼施特莱?!

    她前段时间刚在网上看到了一则关于一位艾弗里希?曼施特莱的简介,后来又从高中开学前买来的厚笔记中发现了不知谁在什么时候写下的以其和那个神秘的“弈春恒”为主角的“弈春恒”视角的穿越版日记体同人文!

    要死啊!怪不得刚刚看着就感觉眼熟!

    应该是在做梦吧?一定是在做梦!一定!!

    抱着这种想法,弈春恒在大腿上狠狠拧了一把。

    ……她发誓这是她对自己最下得了狠手的一回。

    结果——

    弈春恒整个人缩成一团,差点哭出来。

    太!他妈的!疼了!而且眼前的场景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所以这不是梦啊!

    弈春恒陷入了自闭。

    所以她现在算什么情况呢?身穿二战?魂穿二战?穿书?

    不!不可能是穿书!笔记本里的那个跟她同名同姓的中国人现在还没“穿越”过来呢!

    应该是身穿,对,应该是身穿一定是身穿!她的校服还穿在身上呢!可这、他、妈、的——也违反了唯物史观啊!

    不过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不管在哪个时间线哪个空间,这个艾弗里希?曼施特莱都没爱上弈春恒。

    所以——

    弈春恒登上鞋,悄无声息地走到了窗边。

    她得跑!

    不过她为什么要纠结于艾弗里希?曼施特莱是否爱上了“弈春恒”呢?

    这个突然出现的想法令弈春恒浑身一颤,心中更慌。

    但她没有余力想这些了。

    因为她发现,这间病房在三楼。

    艾弗里希决定把10月13日定为他的幸运日。

    近六年了,他本以为他的仙女再也不会向他垂眸,他再也不会见到他的仙女。

    谁曾想,他会再一次遇见她。

    他正带着副官在街上巡逻,刚刚从被一对相携路过的波兰母子引起的关于家庭的恐惧中抽身出来,就看见一个女孩从不远处的教堂的三楼坠下。

    他的心跳骤然加速。他的世界里只剩下了那个不断下落的身影。

    他毫不犹豫地冲过去接住了她。

    他的仙女仙女紧闭着双眼,容颜依旧,却不复过去的神采飞扬。

    他急忙请人代替自己,匆匆抱着他的仙女去了医院。

    万幸,医生说,他的仙女只是睡着了。

    他让副官乌里奇守在门外,自己给他的仙女脱掉鞋子,让她安稳地躺在床上,又给她重新系了紧绷的鞋带,然后坐在床边,默默的看着她。

    她这次会停留多久?她什么时候才会醒来?我如何才能留得住她?

    他心中乱成一团,好半天,才伸出手抚上了他的仙女的脸颊。

    他的仙女似有所感,皱了下眉,翻身躲开了他的手。

    艾弗里希顿住了,目光一寸寸冷了下去,又染上了一层疯狂。

    他的手指搭上了他的仙女修长的颈。

    只要他一用力——只要他一用力他的仙女就会永远属于他。

    但是——

    艾弗里希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他手掌宽大,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手上的一些地方因握枪执笔弹琴磨出了些茧子。这双手看上去很正常,甚至匀称漂亮,但他总能从这上的每一道纹路里嗅到浓浓的血腥味,即使他洗手时肥皂的用量是他人的二倍。

    他磨了磨牙,狠狠戳了一下他的仙女的脸。

    结果他的仙女就这么睁开了眼。

    她似乎很不安,不像前几次相见时那样亲近他;她戒备,她完全不记得曾经的五次相遇;她这次全程交流都使用中文,一句德语也没有说;她声称现在是2022年——83年后,并且听闻了实际时间地点后极度慌恐甚至晕倒……

    还有,她叫弈春恒。

    他曾差点被派到中国当军事顾问,所以学会了用中文日常交流,又因为在第一次见到她时她唱了一首中文歌,所以他特意钻研了那些汉字的含义。

    所以他知晓她的名字的含义。

    春恒,春日永恒。

    她是春天的仙女吗?给她的信徒带来温暖,带来生机。

    他本想静静等待仙女醒来,结果被人打搅了这份宁静。

    “少校,弗洛林上校在指挥部召开会议。”副官推门进来,这样通知艾弗里希。

    艾弗里希不满地皱了下眉,但什么也没说。他站起来,轻轻摸了摸弈春恒的发梢,转身拿起大衣和大檐帽,向病房外走去。

    乌里奇自然地跟上。

    “等等。”艾弗里希突然停下脚步,“我自己去,你在这里守着她。还有,别惊动了那些人。”

    “是。”乌里奇简短的应答。

    艾弗里希向乌里奇点了点头作为回应,然后离开。他没注意到副官眼中的不认同与惊愕。

    弗洛林上校召开的会议的主题是对华沙犹太人隔离区的建造与封锁。艾弗里希一边听一边记笔记一边出谋划策一边头疼。天知道他是多么厌烦这种工作。他今年六月才晋升少校就是因为在去年11月的全国化反犹行动中行动极度散漫消极。

    好不容易熬完了会议,一出会议室又有一个才十七八岁的小勤务兵一脸拘谨地凑了上来。

    “曼施特莱少校,您的副官曾在会议途中给您打了一次电话,并表示希望您有时间后立即回拨。”小勤务兵这样说。

    艾弗里希听了这话,心头“咯噔”一声。他顿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乌里奇在电话那边告诉他:“少校,很抱歉由于我的疏忽,您令我照看的小姐冲出了病房,被博拉特中校发现并带走了。”

    艾弗里希眼前顿时一黑,一口气没上来,险些晕过去。

    好半天,曼施特莱少校才理顺了呼吸。“你再说一遍,我没听清。”他的声音依然平静,却带着爆发之前的压抑。

    他耿直得如同木头一般的副官一板一眼地执行了来自长官的命令。

    “你很好。你等我过去。”艾弗里希说完,不等回答便挂断了电话,随即冲出了指挥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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