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救

    2022.8.31

    八月的最后一天,弈春恒五点钟放了学,早早地回了家。

    和妈妈唠了会学校里一群活泼得过了头的学生们引出的奇闻异事,她便独自坐在桌边,写着作业外带等着吃饭。

    小姑娘虽然较同龄人略心性成熟些,可到底也才周岁十五,虚岁十六,过了五天多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的日子,哪还管的住自己的心思。

    她趁妈妈在厨房里做菜顾不上自己,拿卷子铺在桌面上充着认真,拿了手机便登了微博。

    随意刷着首页,她忽然被一张图片吸引了目光。

    那是一张黑白老照片。

    一个男人冷冷地瞧过来,仿佛直视着她。

    弈春恒不觉痴了。

    他很悲伤,他很痛苦,他很绝望。他在求救。

    没由来的,女孩这样想。

    眼眶一阵阵发酸,竟有几滴泪珠掉到了屏幕上。

    她这才从怔愣中惊醒,抹了把眼泪,又去细看那人的模样。

    那个人长了一张棱角分明的脸,高挺的鼻梁,深邃的眉目。他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衣服的扣子扣得一丝不苟,压着眉,嘴唇几乎抿成了一条直线。

    他的面容是极英俊的,却又是极压抑的。

    弈春恒看着这张照片出了好半天的神,才把它划开,去看那博主发的全文:

    “昨天去东欧的集中营系列旅游加研学终于结束了,博主今天上午补完了觉就开始整理资料给大家发粮,够爱你们了吧!首先我们来看秘料第一弹——绝美深情纳粹恶魔军官。

    “想来众位都看到第一张大图了。博主当时一在集中营的资料室看到这张照片就被这位军官的盛世美颜深深震撼到了。这也太好看了吧!再一翻他的履历,更闪瞎了博主的的狗眼。这位帅哥才二十一岁就从慕尼黑的一所军事学院,获得了毕业资格,虽然这所军校是哪一所以不可确定,但21岁的中尉——他被授予了中尉军衔,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当的。但很奇怪,他没有立即去军中就职,反而申请延期一年就职。我们无从得知他为何这样做,但需要说的是,据某些人透露:他的母亲死于这一年。

    “1934年,他二十二岁了,回军队任职。他申请加入了党卫队,成为了一名党卫军——早在1932年他就加入了纳粹党。他具体做了什么,博主不得而知,但可以确定的是,他参加了吞并奥地利、瓜分捷克斯洛伐克等德国对外侵略行动。他与对波兰的闪击战中表现英勇,并于侵略北欧诸国的战役中立下功劳,由此获得了中校军衔。不过,不知因何,他——一个善战的军官突然被调到集中营,当了一个指挥官。

    “从此到1943年3月,他就一直做着这种事。1943年2月,斯大林格勒战役告终,德军惨败,又加上他管理的集中营苏联战俘越狱,他重新被派上战场。他于库尔斯特战役中被俘,在苏军手里当了一年多的俘虏。1945年被移交纽伦堡法庭接受审判,1947年被枪决。

    “说了这么多,大家该不满了:说好的绝美痴情纳粹恶魔军官,纳粹和军官也算说了,绝美也给看了照片,痴情与恶魔何解呢?别急,且容博主慢慢写来:

    “首先来说恶魔二字——痴情这种重头戏当然要放到最后。这位漂亮军官虽然长了一副好皮囊,但当真不是个心地良善的主。集中营资料室里收藏了他的日记,那里面大量叙述着他如何折磨集中营中被关押的所谓低等人种的经过及心理感受。他于他的日记中直言自己从中得到了满足。毫无疑问,他早已心理扭曲。

    “再说痴情。博主想这应该是众多网友最感兴趣的部分,但必须说在前面的是,即使这个爱情故事再奇异美好,我们也不能忽略男主角是个种族屠夫的事实。好了现在请听博主娓娓道来:

    “1947年暮春,纽伦堡,一位党卫军中校将要被执行枪决。当他在刑场上站立,当行刑的士兵已端起了枪,他突然大声喊了一句话。人名听不清了,只约莫着第一个音节是Yi,而后面的一句,是‘我爱你’。

    “刽子手临死前的示爱引起了众多在场观者的惊诧与好奇。于是两位志同道合的英国记者开始了对此事的调查。他们寻访了这位军官曾经的邻居、同学、同僚,曾经被关在这位军官所管理的集中营中后被救出或逃出的犹太人、同性恋者、苏联士兵,又在军官的故乡访察,最后还向纽伦堡国际法庭申请查看军官的个人物品,最后拼凑出了一段模糊的往事。

    “1942年7月1日,这位军官管理集中营已经两年多了,他处于一种极度空虚、暴躁、烦闷的状态。他决定让自己稍微休息一会儿。于是他带着副官离开集中营,去附近的城镇喝酒。他在那遇见了一位黑头发黑眼睛,穿着白裙子的年轻姑娘。

    “那位姑娘孤身一人,没有任何行李,没有身份证明,也听不懂德语,怎么看怎么可疑,因此被押入了集中营。那位姑娘不知道,军官已经对她留了心。

    “姑娘开始了日复一日繁重重复的劳动,却每天晚上都会轻声唱着动听的曲子,却总是脸上带着浅淡的笑意。她就这样俘获了一位心理扭曲的军官的心。在1942年8月13日,姑娘成为了军官的女仆。军官在这一段时间的日记损毁严重所以我们不能得知他与姑娘的相处细节,但从仅存的几页上看,姑娘平时非常安静,‘像另一个世界的人’,‘与所有人不同’。‘她像春日的暖风’。

    “姑娘于1943年2月同苏联士兵一起出逃,他在日记中表现的无比愤怒疯狂。既指责姑娘对他的背叛,又乞求姑娘回来与他道别。这种矛盾令人忍不住疑惑。

    “之后的日记悉数没有了明晰的时间而且缺页严重,我们可知的唯有他曾见过那位姑娘,并把被俘的她送到了苏军驻地附近。后来他被苏军俘虏,这位姑娘是他所在战俘营的卫生员,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我们不知道,军官偷藏下了自己的日记本所以又得以记下了只言片语:姑娘的冷淡、骄傲;他的恨、爱。他的情绪于爱与恨之间徘徊不定。

    “后来,在纽伦堡,他的日记被搜出,再无后文。

    “我们再也无从了解他的内心世界了。我们终究无法知悉他临死示爱的动机。但以上并不是这段往事的全部。两位英国记者的采访还为我们提供一些其他的信息:

    “比如曾经在军官管理的集中营工作过的医生采访时表示,军官曾在1942年末1943年初让他教授一位亚洲女人护理技术;比如另一位辛德勒式的日耳曼商人表示他曾几次见到军官坐在阳台上,端着酒杯,目光紧紧追随着照料军官房子的亚洲女人。

    “可这一切似乎都说明不了什么。两位英国记者对他们的劳动成果很失望,但就在这时,他们从一位法国记者口中得知了一些有趣的事。

    “年轻的法国记者同样为死前告白倾倒,法国人骨子里的浪漫让他意识到这种压抑的情感很可能让军官在自己的身上留下一点什么印记。他立即申请检查军官的遗体,然后从军官的腋下——原本应纹着自己的血型的地方发现了三团红痕。经辨认,那是粗暴地洗去纹身所留下的痕迹,而且那三块痕迹很可能是三个汉字——‘弈’、‘春’和‘恒’。”

    弈春恒的手机“咣”地一声砸到了桌面上,一层冷汗“唰”地冒了出来。

    这……这就实在惊悚诡异了。

    理智告诉她赶紧关了网页,但她到底继续浏览着。

    只见博主又写到:

    “更有趣的是,纹身大师鉴定那个‘恒’字遮住了军官先前纹的O型血血型。是什么样的心理状态下,纳粹分子才会把他人置于自己的信仰——他们的元首之上呢?法国记者为此困惑不解,所以在一次醉酒后,他向自己的朋友谈论此事,凑巧被两位同样好奇军官的英国同行听了个正着。至此,两方人马终于碰头。

    “接下来的事情简单又不简单,两方下大胆假定日记中的姑娘和纹身所铭记的是一个人。根据日记中的时间线,他们推断第二次纹身发生于1942年7月到1943年3月之间的某一天,于是他们开始寻访集中营附近城镇中的纹身店店主,希望能从这里获得一些消息。

    “终于,在经历了四次失望后,他们找到了答案。那对店主夫妇已经50多岁了(1950年),他们幸运的在战火中活了下来,却也不幸的承受着战争给他们带来的痛苦。他们还记得那位军官。

    “‘那天我一开门就吓呆了,’二人中的妻子告诉三位记者,‘大冬天的,他穿着一身黑,天还没怎么亮呢!站在那跟着鬼似的,还抱着个人。我吓得差点没晕过去,赶紧给迎进来。一进来就嫌店里冷,给我们些煤的配给券和钱让把火生旺点。结果他也没等暖和点直接脱了上衣给我家老头子三个图画,让按着顺序一点不差地纹上去,还特别说让用第三个样子把把他原有的纹身盖住。’

    “‘他还让我给他纹身呢也不放开他抱着那个黄种人,就松一会儿手能丢了似的,怪了不还有个《种族法》的吗!’丈夫说,‘然后给那女的纹身的时候他也特别不乐意似的,紧抱着,让人给纹后背上一长串字母——好像是人名。纹完了,他还买了一瓶洗纹身的药水就走了,怪人!他抱着的那个女人也不太对劲,昏昏迷迷的裹得特别严实,纹身的时候碰着一点她的皮肤感觉应该是在发烧。不过记不清了,实在太久了。’

    “至此,三位记者终于证明了军官的痴情,挖掘出了血色里的一丝温柔。但我们终究无法得到更多关于那位姑娘的信息了。三位记者向军官的爱情故事整理成文想要发表,但特殊的时代背景下,这些材料最终未能面世。直到1970年再次系统化整理集中营史料时,他们的作品才被收入资料室,供后人阅览。

    “好了,博主的本期分享到这里就结束了。在文章的最后,请大家记住军官的姓名——艾弗里希?曼施特莱,请大家在日后积极为和平奋斗。我们下次见。”

    文章结束了。

    弈春恒仍保持着阅读的姿势,一动不动。

    她拿着手机,扶着桌沿的两只手具是用起了力,几乎暴起了青筋。

    脑海里很乱,但有一个念头很清晰。

    那是不甘。

    他明明也是个辛德勒。

    她无力地、愤懑地想,。

    可她又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呢?她明明今天第一次听说艾弗里希?曼施特莱这个名字。

    直到入睡,她都在想着那个纳粹军官。

    1933.12.24.

    午夜,十一点。

    雪已经停了,风已经止了。

    整栋房子落针可闻。

    这里太静了,如同一座坟墓。

    这也确实是一座坟墓。

    因为这栋房子的女主人——已经化作骨灰——正躺在一只漆盒里,端然稳坐在客厅中央的桌子上。

    骨灰盒后放着她选定的遗像。

    那是一张绘于二十二年前的画像。

    画像上,女人的容颜被定格在她22岁的初秋。尽管已经有些模糊不清,尽管已经有些变色,却依旧可以从她飞扬的眉眼中窥见她的喜悦,她的幸福。

    她的儿子站在桌前,冷漠的俯瞰着画像里年轻的她。

    已经二十一岁的他缓缓伸出手。

    左手用两根手指不紧不慢地夹起那张画像,右手缓缓伸入口袋。

    他把那张画像拎到眼前,端详着,嘴角溢出一丝莫名的笑。

    他慢慢地在口袋里摸索寻找。

    他似乎找到了他想要的,慢慢地向外抽手。

    一双清瘦光裸的胳膊环住了他的腰,他的动作顿时停了下来。

    他慢慢回过头去,看到了一张亚洲女孩的面孔。

    他突然从无尽的怨恨、苦痛,从种种黑暗的情绪中抓住了一丝光亮。

    他放下画像,抽出手,回身拥抱住了突然出现的绿裙子女孩。

    “谢谢你。”艾弗里希哽咽着,“谢谢你,我的星星,我的仙女。”

    女孩没说话,只是踮起脚尖,抚上了艾弗里希消瘦的脸颊。她的目光沉静而温柔。

    艾弗里希略弯下腰,把头埋在女孩肩上,无声的哭泣着。女孩把脸贴在他的短发上,一下一下抚过他的脊背,安抚着他。

    “我的母亲去世了。”他轻声在女孩耳边呢喃,“因为梅毒。”

    怀里的女孩似乎紧绷了一瞬。

    艾弗里希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她会厌恶吗?会觉得我恶心吗?他想。

    不过女孩接下来的行为打消了他的恐惧。

    她轻轻吻了他的额头。

    “无论你如何,我都在;无论你想说什么,我都听。”女孩温柔地注视着他的眼睛,承诺。

    于是艾弗里希开始了倾诉:

    “她恨我。”他说,“她恨不得我从未存在过。她恨我空有着与父亲极为相似的面容,却没有半点与父亲灵魂上的相同。我毫无父亲的高尚出色。我永远也成为不了父亲那样的人永远,也无法成为她期待的样子。”

    女孩爱怜地以自己的额头抵上了他的。

    “不是这样的。”她说,“你是一个正直的人。你心尖上的那一处,是纯正的赤红。”

    水光莹莹的绿眼睛茫然地看着她。

    她继续说着:“你不必活成你的父亲。你不必实现你的母亲的所有愿望。”

    “你要为你自己而活!”

    那双被泪水盈满的绿眸中蓦然闪过一丝惊愕,一丝恍然。

    女孩仍在说着。

    “你要跟着你的心走;以良心为边界,以所思为灯塔;你千万不要被喧哗蛊惑。”

    “你一定……要灵魂自由地活着!”

    泪水从她眼中滚落,她眨了下眼,轻轻推开了抱着她的青年。

    像曾经的许多许多次一样,女孩的身影消失在光里。

    屋子里又一次空空荡荡,只有艾弗里希一个人,仿佛女孩从未曾出现过。

    可是——

    艾弗里希摩挲了一下指尖。女孩的体温似乎仍留在他的手上。

    确实曾有一颗星星掠过他身旁。

    他略略上弯了一下嘴角,露出了一个疲惫的微笑。

    一枚打火机被他从衣兜里抓出,扔到了桌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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