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壶光(一)

    裴容廷下午都耽搁在兵营里,直到日落西山才回了府衙。

    他没回自己房里,先去了婉婉的住处,婉婉使人倒腾东西,忙了一下午,这会子乏了,正在床上歪着。吴娇儿忙来倒茶,低声笑道:“姑娘正睡呢。”

    婉婉在里间听见,既不想错过这见容郎的机会,又不好巴巴儿凑上去,于是装着咳嗽了两声。裴容廷没言语,心下却了然,褪了氅衣进到里头,撩开绣线帷帐,见婉婉只穿红纱小衣,合眼朝里躺着。

    他叫了两声“婉婉”,她这才在枕上扭过头来,睡得头发松松的,颇有惺忪之态,饧着眼笑道:“人家睡觉,你又来做什么?”

    “婉婉,我问你。”裴容廷在床沿坐下,垂眼低低道,“你可有些事想对我说吗?关于你和他,我不在淮安的时候。”

    “我和他——”婉婉愣了愣,好奇裴容廷是看出了什么,先没回答,只道,“没什么呀,怎的说起这话?”

    裴容廷摇头微笑,竟是无奈又劝诱的语气:“你瞒不了我,婉婉,一定是你做了什么——”

    才会刺激得他那样。

    裴容廷心里早已有了轮廓,却想让婉婉亲口说出来。他眼中有隐隐的期待,而婉婉回想起来,也觉得自己做了件大事,很值得“居功自傲”。

    她慢慢撑起身子,倚在了身后阑干上,对着裴容廷勾了勾手。

    裴容廷顿了一下,也就俯身靠了过去。

    婉婉把两湾手臂缠在他颈上,滚白的膀子上戴着缠臂金,自己粉面慵妆,唇上胭脂半残。裴容廷禁不得捧着她的脸在唇上点了一点,婉婉红了脸,却羞恼起来:“你这人——不和你说了!”

    她一扭头,背身过去,伏在阑干上不理他。

    不想裴容廷不动声色,竟又低头去吻她的颈后。

    她是长颈削肩,脖子底下的皮肤尤其丰满细腻,不一会就心口又痒又热没个着落。从来都是这样,她得一寸,他自己按兵不动,却非引诱得她再进一尺。

    难道她这回还上当吗!

    婉婉极力按捺住自己,因此故意挑起了别的话题,细声道:“我实对你说,其实……前些时是有天晚上,我见着了李延琮,他同我……”

    裴容廷顿了一下,停了下来:“怎么?”

    婉婉把脸埋在臂弯里,枕着阑干,慢慢道:“他这个人,你也是知道的,常说些颠三不着两的话……不过既然他摊了牌,我也不怕了,那天一股脑儿告诉了他——别说我这辈子非容郎不可,就是没有容郎,也不会是你……”

    已经是这时候了,婉婉的心他一清二楚,至于李延琮,甚至都算不上手下败将,可他竟还是忍不住问出来:“来,婉婉告诉我,他都许了你什么?”

    说着,揽过婉婉的肩膀搂在了怀里,又去吻她的面颊。

    婉婉有些不好意思,把袖子半掩在脸上:“他还有什么许我,不过是些糊涂话……说往后许你高官显禄,只要我能时不时进……进宫——”轻吻停了下来,婉婉闭着眼睛哧笑,“你要是再吃醋,也算我白认得你了。青天白日的,我生死也要同你在一处,谁要那劳什子高官厚禄……”

    她一壁说,一壁却觉得不对,挪开袖子看到裴容廷出神的怔忪,忽觉一盆冷水浇上来,呆住了。

    她蓦地想起李延琮的话来——容郎是她的竹马,她的亲人,她的丈夫,可是他终究是个有抱负的男人。

    婉婉缓缓爬了起来,心乱如麻不知如何开口,却见裴容廷摇头笑出了声:“怎么办,婉婉,我果真是个没气量儿的人。别说想着你给他碰一碰,就光是他起了这个念头,也把我恨得牙根痒痒。”

    这还是头一次,他很坦然地、开诚布公地说出他的嫉妒。

    他再一次搂住她,把脸埋在她的颈窝里,吻着她的耳垂喘息,声音闷闷的:“婉婉知道吗,我同他打了一架。”

    “什……什么——”

    他闷哼,语气肃杀:“早知道他使出如此下作的手段,拿我的所谓仕途去威胁你,当初就该下手更狠些。”

    婉婉顿了一下,轻声道:“也……也许——他也知道仕途于你的重要。”她的声气儿渐渐落寞了下去,“容郎,我也知道,曾经的一切,是你付出了多少心血换来的。你为我牺牲过了一次,倘若将来改朝换代,也还要再一次重蹈覆辙么,这不公平……”

    “不,婉婉,这没什么不公平。”

    裴容廷打断了她,淡淡道:“我早和你说过,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同谁也不犯着。”

    “我的确曾经起誓,这一生必要从污秽低微中打出一条路来,出人头地。”

    婉婉心口泛起一阵紧涩。

    “可是那年我十五岁。”

    他说了下去,慢条斯理,略带冷香的书卷气息:“等真的出了仕,做了官,见过许多人,历经了许多风浪,才明白时刻占着高位,也未必圆满。为人臣,‘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就像今上无道,我因此假死匿盾;而来日,若李延琮做了皇帝,尚不知是何等情境,我不想、也断不能再贸然跌进官场,总要过两年再做道理。我本想着,等天下平靖,我们修葺了徐家的宗祠,便到四处走走——从前同你读欧阳修的《于役志》,说起他半生贬谪流落,你还羡慕他能一路游山玩水,自在逍遥。这回我们也学他,好不好?”

    婉婉怔怔惊讶着,不能置信地看着裴容廷,愣了一会儿,忽然笑了。

    她抱着膝头,轻轻念道:“晚入沙河,泊舟西仓,出仓北门看雨,与安道弈……甲戌,知州陈亚小饮魏公亭,看荷花……”

    都是《于役志》的句子,因为是裴容廷教她的,所以当初读得格外用心,至今仍能信手拈来。

    裴容廷接过来道,“春天下雨的时候,我们到西湖上去,夏日普陀寺的莲花最好,秋天去三江看潮,冬日——”

    “冬日我们烤肉吃!我不爱鹿肉,嫌它筋子大,我要吃牛里脊,吃小三叉。”

    她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轻松,笑盈盈扭过身来,扑在了裴容廷身上,他也就纵容着,顺势躺了下来。

    吹灭了灯烛,外头下起了雨,淅淅沥沥打着窗外的竹叶。

    秋雨阑珊,阴灰的天色,阴灰的帐子,她伏在他身上,浑身雪白的像是一汪牛奶。

    这是承德五年的最后一场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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