钗头凤(二)

    婉婉毛骨悚然地要叫出声,又被他揽进了臂弯。他的声音很脆弱,而且呼吸沉重:“说真的,我见你第一面的时候最想这档子事,可后来渐渐的,渐渐的,倒没了那意思。”

    她的心怦怦地跳:“那……那你要召我又为了什么——”

    “唔?”他笑了,“你和裴容廷背着我纠缠在一起的时候,除了入捣,就没别的事了吗?他可以爱你,我就不可以吗?”

    婉婉不是没有想过他所谓的喜欢,可再思来想去也是徒劳。眼下是个好时候,她终于问了出来:“爱我?你到底喜欢我什么?李延琮,我做过什么事能让你喜欢?当初救了你,那是为了我自己与徐家,我从来不曾——”

    “我知道,你讨厌我。”他淡淡截断了她,讽刺的语气像刀锋,刀尖却对着自己,“可是这世上许多感情……本就是自顾自发生的。爱谁不爱谁是我的事,用不着你做过什么。”

    他的骨节酸痛起来,婉婉挣脱了他,他也没再纠缠,倒在玫瑰楠木绣墩上,用手撑住了额头。

    蹙眉怔忪了半日,忽然说起了话来,

    “你知道吗……很久之前,我也喜欢过一个女人。”

    婉婉震了一震,一时不知该说什么,甚至李延琮也不知为何要将这些讲给她听。对一个女人袒露心声是危险的事,他却莫名觉得松散,

    “遇到她的那天,是一个春天,我乳娘的忌日,我包下整个白马寺给她做阴寿。后来,她也来了,被沙弥挡在山门外不让进去,于是坐在轿子里哭哭啼啼,骂我,说做王爷的果然都是像话本儿里写的,是十恶不赦的坏人,正好被我听见。”

    “那时我走过去,隔着帘子问她,倘若那祁王在跟前,你也敢这么说吗?她撩开帘子,大约看我穿着素色的绸袍子,像是个过路的人,便抽抽搭搭说,怎么不敢,白马寺是国寺,不能为人私用是国法,就算是王爷也是犯法。我笑了,问她想来干什么,才知道她是想给死去的娘上香。那天,也是她娘的生日。家里没有人记得了,做县官的爹不记得,继娘不记得,合家小妾不记得,只有她记得。”

    因为疼痛,李延琮的声音被磨得柔和了不少,连带他口中的少年时光都清远了。她不能想象他也有过翩翩年少的时候,骄矜的小王爷,尚且留存这些许小儿女的情愫。

    “后来她知道了我的身份,私下里见了两面,没多久我便向先帝请求赐婚,他不同意,我就跪了一个晚上。让外人看着可笑,可是隔了这么多年,我再回想起来,也依然能体会那时的心境——什么都有的时候,所有人变着法儿追着你捧着你,有人刺打你两句,是件有趣的事,若那是个女人,就更有趣了。”

    婉婉竟听住了,见李延琮停了下来,忍不住问:“后来呢,先帝没有应吗?”

    李延琮也不答,只是勾了勾唇角,笑了:“她姓周,知道周贵嫔吗,就是她。”

    周贵嫔是当朝宠惯后宫的美人,婉婉久居深闺,竟也隐约听过她的艳名。

    她大惊:“这——怎么会——”

    “因为我输了。”李延琮很随便地哂了一声,做出不屑一顾的样子,“输了,在那个地方,就等同于失去了一切。我曾经拥有的,都是为他人做了嫁衣裳。三年时间,什么都没有了……可是我遇到了你……什么都没有的时候,也只有你。”

    他的声气儿渐渐低了下去,像坠落的星火,窗外月亮被云遮住,不见了,只有星火一直坠下去,坠到他们看不见的从前,

    “我从不回头看,可和你颠沛流离的这几年,却多少次地设想过从前——倘若当年我不曾见过周氏,是你先一步做了祁王妃;而你认得的是从前的我,做了夫妻,也说不定会对我有些感情。那大厦倾颓的时候,总还有一个人记挂着我……有一个相依为命的人,也许一切都不一样了。”

    起风了,青纱幔帐吹得飘摇,连屏风后的琉璃灯也微明不定。远远地,葱茏的翠树后,隐约传来凄婉的箫管,又是小酉在吹笛子吗?

    他看向婉婉,她穿着家常半旧的藕丝洒金对衿衫,白绫子裙,因为天冷,添了一条烟里火回文帔子。

    夜色下,她的脸颊像盛开的牡丹一样白馥而沉静,微微蹙着眉,仿佛真的可以体会到那哀愁的岁月。

    三年了,这竟是他们头一遭这样面对面,心平气和、推心置腹地说着话,甚至在李延琮的记忆里,也是他人生中的唯一一次。

    甚至同母妃都不曾有过。

    在紫禁城——那座庄肃威严的城,皇子自出生便分派了奶母,抱到十王府抚养,为了早日与母亲切断联系,防着外戚干政。

    对于他这个极得圣心的儿子,更是如此。

    疟疾渐渐发作起来了,骨头里的疼痛掺入了寒风。他到了这地步都不忘嘲讽裴容廷:“那个没出息的,没了你就活不了,我可比不得他,少了谁我也一样活着。只是……希望有你在罢了。”

    婉婉的一只手扶着八仙桌的一角,李延琮恍惚地想去握住,却很快被她收了回去。

    她紧了紧身上的帔子,站起身来。他从前的故事或许让她有片刻的动容,可那毕竟是别人的故事。

    “你看着不大爽快,我叫郎中来罢。”

    他眼中的那骤然的失落,她看了真受不了。婉婉顿了一下,垂下眼睛徐徐道:“那都已经过去了,就像你说的,回头看,徒增烦恼罢了。徐家为了将军落了满门抄斩,恢复徐门的声誉,并不是个过分的请求……

    “至于你以容郎的前途来要挟——爹爹便是考状元做了官,也不过落了个白茫茫干净的下场,我见过最烈火烹油的繁盛,没有什么留恋了。大不了我们从此抽簪散发,竹篱南山,不然……你还要杀了我们吗?”

    李延琮冷笑:“即便你没有留恋,裴容廷可未必罢。”

    疼痛蚕食筋骨,他把瘦长的手指插进鬓发,已经抑制不住颤抖,咬紧牙关,桃花眼里滟滟的光,也跟着颤抖,

    “你不懂男人……他是起于微贱的,比不得你袭承来一身的荣华富贵,说不要就不要了……二十年辛苦路为你打了水漂,你以为他心里没有一点怨吗!”

    这话倒正打在婉婉心坎上。

    是了,容郎会怨吗?一个志在高堂的人,为了她“事了拂衣去”,天长日久,平淡的日子……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简直是屈辱。

    她已经不自觉地愧疚起来,却并不想让李延琮察觉,深深吸了口气,转过了身道:“无论如何,容郎绝不会愿意以我去换取什么功勋。而我爱他,一点也不能分给旁人。”

    她往帘栊外走,绕过半扇屏风,一阵秋风吹进槛窗来,四面八方,吹进夜半的寒雾,吹得她纱帔与袖角翻飞,飘飘忽忽摇曳映在薄纸屏风上。青山绿水上的一团影子,像是皮影戏里的美人。

    李延琮竭尽最后一点力气,喊了一声“徐令婉”。她也许停住了,也许没有,他已经看不清了,只是虚弱地抓紧了红毡,自顾自问了下去,竟是从未有过的乞求的语气:“倘若那时候——在苏州……是……是我带了你回去……你对我可也会有一点……一点……”

    仿佛是隔了相当长的时间,才听到她的回应,远远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第二次我爱上容郎,并非因为他出钱将我买了回去,而是……他给了我尊重。”

    “我只会爱上给我尊重的人。”

    “殿下,小甜水巷初会,我们就注定了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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