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祁野逸在祝芙走后的当晚就起了湿疹。

    那时是凌晨三点,他被脖颈处一阵剧烈的痛感搅醒,手掌一摸才发现那里不知何时高高肿起了疹块。

    他暗道不好,连忙拉亮灯绳,起身下床拿镜子。

    果然,领口处的皮肤已经红了一大片。

    他低下头,视线落向虎口处,掌心与手背相交的位置已布满细密的红疹泡,又烫又痒。

    是了,许久未见的,芒果过敏。

    从前每到产芒盛季他都要受一遭,随着年岁增长,以为再也不会中招,未料今夜还是没能幸免于难。

    祁野逸趿着人字拖,从角落的工具箱里翻出一把旧铲子,套上塑料袋,走到茶几前将那颗芒果铲起来,开门走到外面,毫不留恋地丢进了垃圾桶。

    转身的时候,下巴突然一阵刺痒,摘下手套一摸才发现,就连唇周都起了一圈小红疹。

    真是邪了门儿了。

    他心觉奇怪,不由升起一股烦躁。

    他没吃,好像也没碰吧——顶多碰到了它的表皮——怎么放在那里待了几个小时,就起了这么多包?

    祁野逸这么想着,一时烦闷起来,索性铲子也不要了,一道扔进了垃圾桶。

    他快步回到了画室,然而躺在床上,却又怎么也睡不着了。

    脑海中无数画面闪过,各种想法飞速盘桓,一个念头在他胸口升腾,愈发强烈起来。

    他一定要回一趟泉涌寺,祛一祛身上的煞气。

    祁野逸在这天夜里三点堪堪入眠,不到六点又被痒醒,匆匆洗漱完毕登上自行车,便飞奔去了药店。

    从药店出来,他到路边早餐摊吃了早餐,又吞了一片氯雷他定便上了山。

    只不过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在山上居然也能遇到祝芙。

    -

    祝芙是跟着外婆到山上泉涌寺上香的。

    昨夜她从祁野逸的画室出来,正好听到小姨来电话,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外婆一脸凝重,表情是变了又变。

    一直到晚些时候外公消食回来,两人交谈时,祝芙才厘清事情原委。

    祝芙的小姨名为戚珍,比戚燕小一轮,因是家里老幺,性格乖张叛逆,一度令老两口头疼不已。

    她当年的光辉事迹包括但不限于:十六岁烫发染发跟人打群架差点被开除;十八岁高中毕业一声不吭跟人跑去首都在百货大楼做柜姐,结果待了两年钱没挣多少,反倒在二十岁那年把人搭了进去,一言不合就跟人回老家偷偷领了证,把自己嫁到了大西北。

    此后十几年,除了逢年过节,几乎再也没回来。

    因此在祝芙的记忆中,自己这位亲小姨仅仅是旧照片上那个烫着爆炸头、烟熏妆打扮的狂放模样,根本无法将她跟外婆口中那个劳心劳力,当了十几年家庭主妇后终于厌倦,于是吵着要离婚的女人相联系。

    祝芙外婆因为小女儿的事一夜没睡好,于是第二天一大早就提着布袋准备到庙里烧香祈福。

    结果老太太刚出院门就撞见自家外孙女正背着书包,站在大门口打哈欠。一问才知道原来是要陪她一块上山。

    “山路很难走,外婆自己去就好,小芙在家里多睡一会,等起床让外公给你做早饭吃。”

    外婆拍拍祝芙的脑袋,试图劝阻。祝芙却抱着她的手撒娇,心意已决。

    最后只好两人结伴上了山。

    泉涌寺伫立于喊山顶部,喊山卧于热别岛西侧。

    因山形远远望去似一女子呼喊,因而当地人称之为喊山。

    山上植被丰茂,布满密林,鲜少人烟,唯有泉涌寺立于山顶,香火不断。

    从山脚爬到山顶,需登上一百零八阶石级。虽听起来不算多,却因坡陡路滑,令攀爬过程十分艰辛。

    然而尽管如此,每逢初一十五当地还是有一大批人排除万难,特地前来上香祈福。

    祝芙跟在外婆身后,一开始主动提出要帮她提袋子,结果没爬一会儿便吭哧吭哧喘起了粗气,袋子提不动了不说,腿也开始发酸,眼瞅着高高的台阶,脑子里却只想席地而坐。

    外婆见她累得蔫巴巴的,最初还叽叽喳喳跟在自己身后说个不停,如今只会喘粗气,心里觉得可爱又心疼,连忙开口鼓励:

    “还有几节就到休息区啦,那里有木椅,咱们到那儿就坐下,好吗?”

    祝芙眼花耳聋一起发作,哪里听得见外婆说什么,只顾连忙点头。

    然而到了休息区还没坐下她就傻眼了。

    木椅上密密麻麻,竟爬满了指甲盖大小的棕红色蚂蚁。

    这下她是不累了,也不喘了,瞬间从椅子上弹起来,朝着自己的衣服就是一顿狂拍,拍完也没想着歇,一溜烟儿径直奔向了山顶。

    -

    祝芙到达山顶的时候恰好早上七点半,僧侣们用完早斋开始起香。

    因不是初一十五,寺庙里人烟稀少,只有零散香客和几位在廊外看殿巡回的小僧。

    祝芙家里戚燕和祝修明都是绝对的唯物主义者,俩人从不求神问佛,因此祝芙对此也知之甚少。

    原本她还打算跟外婆进到殿里,顺便帮亲朋好友求个好彩头,结果她站在殿外,光是在脑海中列人名单就足足列了好几分钟,加上她自觉对佛祖了解太少,始终觉得少了些敬重,于是终究打消了念头。

    趁着外婆在殿内跪拜,她决定一个人在院子里走一走。

    泉涌寺实际海拔不高,却称得上岛内最高点,自东侧围栏向远处瞭望,可将热别岛风光尽收眼底。

    西南季风为这座岛带来了温暖的水汽,同时也造就了岛上绵延破碎的海岸线,涨潮时海浪翻涌,卷起千堆雪,交替着扑向石崖峭壁,绘成一副蓝、白、灰交融一体的画面。

    祝芙手肘撑在栏杆上看得入迷,突然被身后的对话声吸引了。

    “师兄,你怎么突然想到要上山了?”

    说话的大抵是个年岁不大的小孩,声音清脆透亮,猛地一听有些让人分不清性别。

    对面沉默了一会,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怎么?不欢迎我回来?”

    声音有些低哑,语气却是轻快的。

    “没有没有,慧净想师兄都来不及呢,待在寺里成天诵经,只有师兄会给我带好看的故事书……”

    阳光刺破层层云雾,自高处直直落下,咸潮的海风裹着一丝凉意,从耳边擦过。

    祝芙转身,正好跟祁野逸目光撞上。

    要不是四目相对,她还认不出是他呢。

    祝芙实在好奇,为什么炎热的八月,祁野逸会戴着口罩穿着长袖,严严实实地出现在这里。

    就算是早上,山上的风有点凉,也不至于这么冷吧。

    她可是记得这人从早到晚都短袖背心不离身的,怎么……

    嗯?

    他为什么要一脸幽怨地看着自己?

    祝芙再三观察,确定祁野逸的确是在“幽怨”地望着自己后,便开始在脑海里迅速回放昨夜两人相处的全过程。

    好像她也没有做什么呀。

    顶多是把鱼缸留在了他那里……

    他也没送回来呀。

    慧净原本正等着祁野逸的回答,然而半晌都不见他开口,于是便抬起头。

    结果看到自己师兄正一瞬不瞬盯着不远处一个跟自己差不多高的卷头发女孩子。

    他其实还不太懂为什么一个男生会一动不动地盯着一个女生看,但师兄送给他的故事书里好像有提到过“丛林里被狼群养大的男孩第一次见到从城市来的人类女子”时,也是这样一瞬不瞬地盯着对方。

    他记得书里好像说这种情况叫做“一见钟情”。

    自己师兄难道也对突然出现在山里的陌生女孩一见钟情了吗?

    他突然觉得有些脸红,于是悄悄转过身捂住了眼睛。

    但他又有点想看看师兄此时的表情是不是像故事里描述得那样“直愣愣”,于是手指微张,又偷偷掀开一点缝隙。

    唉?师兄为什么看起来有些愤怒呀?

    祁野逸可不是愤怒又幽怨么。

    因为她昨夜的一颗芒果,他不知又要歇几日才能开工。

    按照往年他芒果过敏的时效看,最快也得五天。

    五天!他得赔多少钱啊!

    “少装,你这段时间本来也没接到什么能来钱的活儿好么?”

    脑海里,一个声音突然说。

    好吧,幼儿园的墙绘倒也不是很着急,工地上也几乎完工了,前几天接的那单油画原本也不需要出门。

    这么说来好像的确没太大影响。

    不过……

    他现在大热天的,又是长袖遮风又是戴口罩的,可不是拜她所赐么!

    早晨一路骑车去药店的时候已经被药房的大夫笑了一轮,在早餐摊也是,原本以为上了山,师父们应该不会大惊小怪吧,结果连带着师弟们一起,又把他笑一轮。

    这辈子的脸都要在这短短几天丢完了。

    不过话说回来……

    她为什么又会出现在这里。

    祝芙见祁野逸眼神一会儿哀怨一会儿恼怒,一时摸不准他的心思,于是想凑近些探看一下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走一步看一眼他的脸色,又走一步又看一眼。

    等到祁野逸回过神来时,祝芙已经站在他面前,两人距离不超过半个手臂。

    祝芙个矮,脑袋尖只堪堪卡在祁野逸胸口位置,她想看清他的表情,于是只好仰起头,两人下巴对着下巴。

    祁野逸被她吓了一大跳,迅速后撤一步,脸上划过一丝慌乱:“你靠这么近……做什么!”

    语气急促又生硬。

    祝芙被他这么一说,连忙乖乖倒退几步,嘴里却也忍不住小声咕哝:“你那么凶做什么……”

    祁野逸心口一缩,下意识想摸后颈,结果手掌外侧猛然擦过口罩布,又是一个激灵,怪异肿胀的酸涩感从喉间倒流回心口,胸腔闷窒,升起一股烦躁。

    他长腿一迈转身就要走。

    慧净哪见过这场面,也顾不得看热闹了,放下手掌连忙起身追了上去。

    他跟在祁野逸身后,越想越迷糊。

    怎么这两人的互动,跟书里描写的一点也不一样啊?

    祝芙揪着一撮卷发在原地风中凌乱,没一会,听到外婆喊她名字。

    她跑过去,外婆摸摸她的手,说自己一会要进流通处开光,叫她找一处阴凉地坐着等。

    于是祝芙乖乖找了一处歇脚地坐着,百无聊赖之下打开手机,开始在画图App上涂涂改改,给之前随手画的一些小动物描边上色。

    她垂着脑袋,画得入迷,压根没注意到身边逐渐聚集起来一群小沙弥。

    直到有人在她耳边说了一句“真好看”,她才猛地抬头。

    眼前一圈儿身着灰袍的小光头,正睁着澄澈明亮的眼睛,脑袋挨着脑袋,你一嘴我一嘴围成一个圈此起彼伏地夸她。

    祝芙被小沙弥们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又见他们实在可爱得很,便主动开口提出要帮他们画大头贴。

    小沙弥们开心坏了,平日里他们总想让师兄画点什么,奈何师兄一直不肯答应,如今遇到祝芙,见她不仅画儿画得好,还主动笑着提出要为大家画大头贴,心里别提多高兴,于是自觉地在她面前排起了长队。

    祝芙抓形抓得准,下笔又快,没一会就画好了四五个,正盘算着怎么把画传给他们,突然被身后的一阵喧闹吸引了。

    小沙弥们显然也听到了拐角处的喧哗,但他们似乎早已习惯,见祝芙视线往那边看,便恭敬地错开身子,留出足够视线。

    祝芙望向角落,先看到一个清瘦笔直的背影。

    那人穿着一身僧袍,似乎正低低念着些什么。

    阳光自矮墙落下,斜斜洒在院内那棵沉静的菩提树枝杈上,微风浮动,静谧又安详。

    然而这祥和氛围终究被一声不轻不重的哀求声打破了。

    祝芙其实没有听清那女子说了什么,但见到她手臂拂上那人袖口,又被轻轻掸落,额头低垂着不肯抬起的模样,便也明了她一定是在哭了。

    院内这一角,小沙弥们安静地围在一起随她静静望着,另一角,清瘦笔直的僧人终于转过身,道了句“阿弥陀佛”便拂身离去。

    祝芙垂下眼睛,心中好像落了一地的花瓣,却在那女子转身追上的刹那,看清了她的面容。

    竟然是谭镜亦。

    祝芙一时没忍住,惊呼出声,小沙弥齐齐看向她。

    “没事没事,下一个该谁啦?”她压下心中疑问,笑着开口。

    人群中立刻叽叽喳喳,如先前般热闹起来。

    然而祝芙终究不是一个藏得住事儿的人。

    迅速画完最后一张,她道了声“下次来打印出来带给你们”,之后便飞速朝两人消失的方向跑去。

    祝芙承认自己有些好奇。

    因为她想起昨晚在餐桌上,谭镜亦分明是说自己早上要出门排练。

    所以是取消了吗?

    可她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呢?还对着一个……

    对着一个和尚哭了。

    行动先于思考,祝芙脑子里一团乱,脚步却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寺的后侧。

    谭镜亦正和那位僧人相对而立,从祝芙的角度望过去,只能看到那僧人的半边身体。

    谈话声从远处传来,因偶尔飞过几只不知名的鸟,忽远忽近。

    祝芙听了一会,只能零星听到“走”“回去”这样的字眼。

    她刚想往前走几步,忽觉背后一僵,一大片阴影笼罩过来。

    有人拍了拍她。

    “!”

    祝芙差点惊叫出声,回头一看,是祁野逸。

    他大喇喇地立在她身侧,倒是也不躲,也不藏,一副光明正大的样子,正顺着她刚才的视线看过去。

    结果还没看清,就被祝芙一把拉进了草丛。

    两人蹲在一起,几乎脸贴着脸。

    他还没反应过来,就听祝芙在他耳边用气音小声道:

    “他们过来啦!你身子再低一些!”

    过来?他们?

    谁?

    祁野逸不知道她又搞什么鬼,但显然此时此刻他不太想配合。

    他本来是被那群小师弟们求着过来问她要什么画的——也不知道她怎么就跟他们认识,还欠他们画了——结果远远地就见她鬼鬼祟祟,猫在草丛里。

    一看就没干什么好事儿。

    他冷哼一声,径直站起来。

    结果膝盖刚抻直,就又一次被她一把拽了下去。

    不是,她劲儿还挺大?

    祁野逸不知道是猛地被她拽得还是怎么,突然觉得眼前有点晕晕的。

    祝芙攥着他的手,生怕他跑了似的,嘴里还嘟囔着什么“你没看到么,他们要过来了”。

    “他们”到底是谁啊?

    祁野逸觉得烦,但又好像全身被卸了劲儿似的,有些动弹不得。

    祝芙抓着他的手,一直到谭镜亦和那僧人的身影终于消失在视线里,才长长呼出一口气。

    只是才把气儿捋顺了,她就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掌心握着的那只手,明显温度有些不太正常。

    祝芙试探着伸出手,想去摸摸他的额头。

    却见他突然脑袋一歪,直直倒在了她腿上。

    隔着布料,祝芙都能感觉到他身上烫得惊人。

    祁野逸发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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