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城

    这家酒馆也闭店落锁了。

    名为昆恩的中年男子又敲了几声门,没有任何动静传来。天色刚露出鱼肚白,透过窗户往店内看,桌椅板凳都叠在一起,同其他几家酒馆一样,似乎已经歇业了。

    这附近能借宿的旅店都寻遍了,本来是不用如此着急的。

    食物和酒水都还有储备,随行的仆人身强力壮,行李布袋也紧紧系在马匹上,但还有个疏漏,是在他们启程后才乍然惊觉的。

    昆恩回头看向停靠在橡树下的车马,天气逐渐燥热,橡树繁茂的枝叶遮挡了不少阳光,牵着车身的两匹棕马耷拉着脑袋,在连续行路下也显露出疲态。

    车轮一边,八名披着棕色皮衣的健壮男仆或站或蹲,皆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却严严实实地将马车的车厢围住,无形之中建了一道严密的人墙。

    他们这些大男人,几天不洗澡也能忍受,邋遢就邋遢了,车厢里坐着的她当然不能这样效仿。

    艳阳光打在脸上越来越毒辣,昆恩抓着稀疏的发顶思索对策,实在不行就劝说她忍一下,等回宅邸了再洗漱一番.....她看起来是个很懂事的孩子,想必不会阻拦。

    他急得火烧火燎的样子却被另一双眼睛看在眼里,一个在溪水边浣洗衣服的农妇目睹这蓄着胡须,衣着殷实的中年人吃了个闭门羹,探出脖子,朝他高声劝道:“这家酒馆是我男人的,他进城去了,今天都不会开业了!”

    那真是不巧,舆图上这一带只有零星几家酒馆,只好也进城借宿了。

    昆恩谢过农妇提醒,深感今天实在倒霉,乡下总有这样那样的不方便,酒馆老板临时歇业也是稀松平常,他边想着,边招呼男仆们准备上马,向舆图上最近的枫溪城驶去。

    “偏偏是今天,去枫溪城估计也借不了宿。”妇人看穿了他所想,“附近村庄的人昨夜都涌进枫溪城去了,城里的酒馆就算营业,恐怕也没有房间可住了。”

    昆恩愕然,停下转身的脚步。“都去干什么了?”

    妇人一双手还浸在木盆里,用看外乡人的眼神打量着他。

    “去城里,看杀头啊!”

    作为一座小型城市,枫溪毗邻帝国版图中最大的河流,四通八达的港口飘来了数不清的船只与金币。晨日,往往已经升起了炊烟,哞哞拉车牛声,小贩吆喝叫卖声,渔船出港的尖啸碰撞声,市民们早已稀松平常的早市风景构成了这幅日常。

    今日却不同往日。

    整座城市的人流向枫溪广场汇去,市民们穿着随意,扇着风交头接耳,带着孩子的妇女神态更紧张,紧紧牵着小孩的手,叮嘱等会儿不要起哄,不要乱跑,更不要朝台上看。

    “以免看见不干净的东西。”一位妇人绷着脸朝孩子嘱咐道。

    “得让小孩子涨涨见识。”丈夫插话,“我七岁时就能亲手剥掉打来的野兔的皮,现在的小孩没什么血性,见到血就抖得筛糠似的…….”

    “你只不过给兔子剥皮,上面的可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

    “活人?能做出那种没有良心的事,和死了没有什么差别......”

    相似的对话在昆恩的身后响起,枫溪城门外,一条长队陆续接受进城前的盘问。城门前,瞭望塔上皆矗立着枫溪的守城士兵,他们头戴铁制头盔,手握刀斧,寒光凛凛,从外表看威慑力十足。

    排队的人群往前涌动,到昆恩一行人了。木桌前的记录官握着一支羽毛笔写写停停,他余光瞥见昆恩一行人的车马,一群男人,多是青壮年,腰间还别着刀斧等武器。记录官停下笔,抬头肃容道:“进城做什么的?”

    “去城里借宿一天。”为首的昆恩答道。

    记录官审视着来人,目光从他们腰间泛着冷光的兵器游移向围着的车马,白帆布制成的车帘中,一道纤细影子影影绰绰。

    书记官抬眼问道:“你们是外乡人吧?”

    昆恩谨慎地说:“是,我们要回霜环堡,不得已进城借宿一天,第二天就离开。”

    记录官哦了声,似乎有些踌躇不定。

    现在是战时,非常时期,各个城市的防备都严密了不少,这也是昆恩一行人起初不想入城的原因——为了避免不必要的盘问,这往往意味着麻烦。

    昆恩等人交换了眼神,从衣领中递出一封文书,记录官接过,随意扫了一眼,神情闪过一丝惊讶。他抬头反复打量眼前风尘仆仆的车队,挺直了原来懒散的坐姿,神态也变得恭敬:“……原来是霜环堡的赫玻伯爵的车马,刚才失礼了。”

    听见名字后的爵位,排在他们后方的进城队伍便传来低声惊呼,周围严阵以待的士兵们也转过头向他们看来。

    这样多的目光让昆恩紧绷着脸:“我们可以进去了吗?”

    “是……你们当然可以……”记录官连连点头,听到可以通行,昆恩不由呼出一口气,剩下半截话却从记录官口中徐徐吐出。

    “只是……”

    “只是什么?”昆恩的心又提了起来。

    “马车里面坐着的人,介意走出来让我们见一面吗?”

    场面静默了一瞬。

    昆恩眉头紧蹙:“当然不行!里面坐着的是位贵族小姐,怎么能随意让你们见?”

    这句话火药味相当重,城前的气氛瞬间凝重起来,士兵们看向他们的目光瞬间变得密集、冰冷了,让昆恩如芒在背,他挺直腰背,一滴冷汗从额间滑下。

    “里面的小姐是赫玻伯爵的亲属吗?”

    昆恩犹豫了一瞬:“……不,不是。”

    他的犹豫几乎转瞬即逝,却仍被记录官抓住了,木桌前的官员看向他的目光更犀利了:“那就请这位小姐下马车,如果您不愿我们冲撞了她,现在城门前就有一位女士兵,她可以代我们看过,这样您都不同意吗?”

    不只是士兵,后方等待的民众的交谈声都逐渐消失了,城门笼罩在诡异、令人不安的静默中。

    车马旁的健壮男仆们紧紧靠拢车厢,手别在腰间的兵器上,一副书记官一旦强行搜查就拔剑的架势。

    记录官摆了摆手,士兵们握着兵器,慢慢向这辆孤立的车马靠拢。

    “枫溪城很尊敬霜环堡,也很尊敬赫玻伯爵,请您谅解我们的行为。”

    记录官指示士兵分散民众,以免误伤,继续道:“您知道的,现在是战争时期,您可能觉得我们草木皆兵的样子很可笑。”

    “但,就在七天前,这个城门前,也是一辆马车,就和你们现在站的位置一模一样,他们说车马内有一个孩子身受重伤,急需医治,请求尽快进城,他们哭泣的样子非常可怜,当时任职的守卫长奥克见状,便把他们都带进了城。”

    士兵和民众们安静地听着官员发话,脸上覆着一层寒霜。

    “然后呢?”昆恩不禁问,心中隐隐有了预感。

    “当马车停靠在教堂门口,好心的修女把那孩子抱出来时,我们的教堂,连同附近的二十五位民众,都被炸飞了天!”记录官冷冷地说,“那根本不是什么孩子,那些该死的叛军杂种,用炼金术把爆炸粉尘凝缩在一个木偶里,被炸成残废的小贩说,在修女掀开车帘时,他甚至还听见那孩子在马车里呜呜地哭泣呢!”

    昆恩一行人中。一个较年轻的少年皱起眉头,忍不住发问:“他们这样做有什么目的?”

    “挑衅,为了挑衅我们!”身后,一个背着鱼筐的农夫红着眼,“因为我们的领主撕掉了他们的劝降书,这是报复!”

    他的话语引起了民众又一阵喧哗,记录官示意众人安静,朝昆恩一行人肃容道:“现在,您理解我们为什么一定要见一见那位小姐了吗?”

    “真的是位小姐吗?”不知哪里传来一道嘲弄的声音,“没准人都不是呢!”

    “你已经看过伯爵的文书……”

    “比起让木偶发出人声,伪造一份文书已经算是再简单不过了。”官员冷冷道。

    昆恩攥着拳头,心知现在想要掉头就走也不可能了,这就是他不想进城的原因,真是诸事不顺……他抬头望向车厢,一团死寂,昆恩都不觉得里面像坐了个活人的样子,他咬咬牙,转向官员道:“我可以同意……但我请求见枫溪的领主,这事关我们伯爵和赫玻家族的名誉,实在不能在这么多人前……”

    官员叹了口气,摆摆手,士兵们逐渐靠拢,赫玻家的男仆们不甘示弱,拔出腰间的武器,场面剑拔弩张,一场血战不可避免时,窗帘被掀开了。

    一个女孩弯腰从马车里探出头来,她白白净净的五官稍显稚嫩,几分病容遮盖了这个年纪女孩该有的活力气韵,燥热的天气还披着一件薄薄的朱红色披肩,身上的宽松裙子有些褪色,从衣着上实在看不出哪里有贵族女孩的样子。

    较年轻的男仆下意识要去扶她,却被女孩滑开。她就这么从车厢里跳了下来,蜂蜜色的发丝在空中弯出好看的弧度,寒光凛凛的刀斧距离她的脸颊一只手掌的距离都不到,女孩状若未见,拍了拍裙子上的灰尘,朝面前神色紧张的官员和士兵欠身行了一礼。

    “都是我在车厢内吓得发抖,才迟迟不敢露面。”女孩声音平缓,是符合她外表的脆生生的嗓音,她说话的时候一直和满脸惊讶的官员四目相接,眼神真诚,语气也听不出丝毫的虚伪和敷衍。

    士兵的刀斧却没有因此退下。

    女孩子脸色如常,转身朝围拢在身边的男仆们道:“好了,大家把武器都扔到地上,我相信枫溪城士兵的刀剑只会对准敌军和间谍,我们既然清楚自己不是歹人,就没必要刀剑相对。”

    男仆们看着她,眼神摇摆不定。

    女孩子笑了笑,转向昆恩:“千万不要误伤了民众,那我们和这位先生口中可憎的叛军就没有区别了。”

    不要误伤了民众......不然就和那些敌军没有区别。

    昆恩双颊抖了抖,民众,这些还没有进城的农夫渔民和商贩们,他们早就躲得远远地,眼神中都露出深深的惊惧,生怕被牵扯其中。

    城门前不知不觉中划出了一片空地,里面只有势单力薄的昆恩一行人。

    这些民众,看似孱弱又好欺负,却像数不清的水珠,汩汩汇入城市之中。

    等这些民众进了城,走近酒馆和港口,把城前看见的这件新鲜事当做上好的谈资,这则消息又随着渔船和商队远航到整个北边领地,不出三天,霜环堡赫玻伯爵的部下,因为在枫溪城前做出了如同叛军般的可憎行径,就要被整个北境人民唾弃了!

    至于事情真伪,不论是听到这个消息的民众还是高高在上的贵族们,恐怕都不会在意,甚至一些行政官会很乐意通过处罚赫玻伯爵以此获得民心,树立威信。

    昆恩看着女孩子,咬紧双颊,终于还是道:“你们都把刀剑扔到地上。”

    话音刚落,一股沉闷的金属掉落声响起,接着是一片稀稀拉拉的金属摩擦声,昆恩所领的八名男仆都解除了武装。

    官员见状,虽仍没有命令士兵退后,原先紧绷的神色也逐渐舒缓了。

    女孩理了理披肩,朝官员微笑:“我们的诚意,可收到了?”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