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年后的虹口公园，时纪和一个男人坐湖畔长椅上，正低着头凑在一起看什么东西。
湖中有水鸟掠过，那鸟头顶拖着条优美的白羽，随之而来的鸣叫声却是异常的咕嘎难闻。
时纪突然抬起头来，问旁边的人：“我想问很久了，这到底是什么鸟？”
“那个呀，是夜鹭，我家附近的公园也有的。”
旁边的人回答道。但他依然埋着头，明显手里的东西对他更有吸引力。
“哦……”时纪看向他，眼里带了些惊讶和赞赏。
“干嘛这样看我？”那人感受到时纪的目光，终于抬起了头，转向时纪，露出线条分明的侧脸来。
“没想到，白老板懂得还挺多嘛！”
他脸上有些羞涩的笑意，却再无伤痕，像是回到了37年8月前的白御霜。
“这鸟实在叫得太难听了，我想不认得也不行。”
“原来你也知道它叫得难听啊！”
时纪吐槽了一句，又忍不住掰过他的脸来，一边看，一边赞道：“真好。
白御霜便抬着头由她看去。这话，时纪最近都说好几次了，果然是90年后的世界，医学竟有了这样的长足的进步。
如果他师弟被炸伤时，已有了这样的医疗条件，或许就是另一个结局了……后来，陈小姐也死在了战场，他有时候觉得，陈小姐当年在祁月声死后立即前往战场的举动，本来就像是某种殉情。
“怎么了？”
时纪发现他眼里突然显现出来的忧色，放下手来问道。
“没事，就是想起了一些故人。”
白御霜笑了笑，拿起刚才一直在看的东西，打散这段情绪。
那是一张时纪拥抱着他，身处战火中的留影。他想，当年汤显祖写牡丹亭时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原来竟也是真的。
“就这么喜欢啊？”
“当然了。一对恋人在战火中的拥抱，这构图，这色调，多美啊……”
白御霜的笑意尚挂在脸上，时纪已靠上了他的肩头。她也想起了一位故人。
“我说，你是不是，也该去见见小菜头了？”
“我……”
“我知道你的心情，但是，他没有多少时间了……”
*
几天后，时纪和白御霜见到了103岁高龄的小菜头。
他躺在高级私人病房，神志已然不清。
房间里守候着他从世界各地的赶来的子女和孙辈，小蔡总也在其中，在他们的陪伴下，即将走完人生最后的旅程。
白御霜到的时候，他已经闭上了眼睛，身上插满了管子，明显是在用现代医疗设备维系着最后的生命。
他怕小菜头认不出自己，今天是特意穿了长衫过来的。别的人不知道，但小蔡总只看了一眼，就知道他是谁了。何况还有和他一起来的时纪。
他从小就听爷爷说，他有一位十分敬重的养父，那是上海滩一顶一的名角儿，风华绝代，家财万贯，整个上海的戏曲行里无人可及。以至于他能达到今天的成就，给蔡家打下这样的产业和财富，都是因为这位养父留给他的遗产，甚至于他的死，也是因在战火中舍身救了爷爷的命……还有更匪夷所思的，是他那位养父，竟有一位从2027年来的恋人！
小蔡总从小拿他爷爷讲的这些当故事听，虽然他知道爷爷一直在支持戏曲传承，还老给兰心大戏院捐款，通过他投资时纪的工作室，要他经营一家不赚钱的高端民宿“上海moon”……
但直到今天，他真正见到了白御霜，才开始相信，爷爷说的故事都是真的！世界上真有这样一个人的存在，而且，他还来到了自己的生活里……
小菜头的几个子女都惊讶的看着白御霜，想必是小时候听他提过，孙辈们却对这两位不速之客感到不解，神色不愉。
或是回光返照，或是小菜头在朦胧中，看到了来接自己的白御霜，他竟然抬了抬手，嘴里发出无意义的音节……小蔡总此时反应过来，跟父亲低声说了两句什么，便见两人拉着其它亲属，一边解释一边将他们请了出去。
最后，小蔡总关上房门，自己也站了病房外。
他透过房门上的玻窗，看到那个穿着长衫的男人走到他爷爷床前，握住了爷爷的手，下一秒，竟半跪了下去。时纪则站在他身边，手搭在他肩上，似乎在安慰他的情绪。
小菜头这时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真的看到了，白老板正站在自己床前，依旧那样年轻，俊美……他是来接自己走的吗？白老板吩咐过他，让他活得久一点，他很听话，很努力的活了很久，活到了100多岁，在生命的最后几年，他也真的非常痛苦……
但他依然抱着一丝希望，想来到2027年，他就是想要看一看，当年在荒野里消失的白老板和时小姐，有没有可能……
终于，今天，他来接他了。
真好，人死的时候，还能看到多年前逝去的亲人，他死后，也会变得年轻吗？身体会更自如的活动吗？是不是，也不再需要坐着轮椅出行了呢？
“父亲、父亲…是你来、来接我了吗？”
这句迟到90年的父亲，终于被叫了来，小菜头的脸上渐渐露出个缓慢的笑意，白御霜却止不住流下泪来。
他握紧了这孩子的手，看到了他衰老死亡的模样，久久无法言语。
“父亲，能不能…给我…唱、唱一首……”
小菜头的眼睛开始失神，白御霜仍无反应，时纪不敢再拖了，弯腰给他擦去脸上的泪痕，看着他，点了点头。
医院走廊，一个护士从尽头走过来，看到一群人围在病房外，正想来问问是怎么回事，便听见病房内，一曲哀婉悲凉的学堂乐歌声渐起。
唱的人，哽咽难续，听的人亦潸然泪下。
她站在病房外，不知不觉中受了感染，竟跟家属们一起，流下了泪水。
“问君…此去…几时来，来时，莫徘徊……”
小菜头跟着他的养父，哼出最后一句送别，终于安详的，闭上了眼睛……
*
一个月后。
时纪带白御霜上余山大教堂，去看那张他拍下的，也是引着她再一次前往37年的照片。
然而，奇怪的是，不管她在照片墙里怎么找，那张照片都不见踪影了。
时纪找到教堂工作人员询问，对方却一脸奇怪的告诉她，从来没有过这样一样照片。
从教堂出来，时纪似乎想到了什么，给小蔡总打去电话。
果然如她所料，兰心大戏院里的白御霜艺术空间，也消失了！
小蔡总从那儿得到的消息是，他爷爷的确一直在支持戏曲传承，但他从未捐赠过这样一个纪念厅，更没人听说过戏曲史上有白御霜这样一位名角儿。
小菜头去世后 ，时纪请小蔡总给白御霜安排回兰心演出，两人还曾商议，是否需要给白老板改个名字？如今看来，倒是不必麻烦了。
白御霜突然成了历史上查无此人的存在。时纪看着身旁的人，他还不知道这件事情，她一时也不敢跟他说……
白御霜以为她是在为那张照片的消失伤神，便安慰道：“不过一张照片，不必介意。”
不对，不是一张照片，他也不是突然消失的！
时纪想起来，当她认识白御霜后，第一时间就查过他的信息，当时也是毫无所获，根本查不到他的记录！后来，是她在忘记白御霜的存在后，才在兰心大戏院看到他的纪念厅，才在白御霜艺术空间里，听见那些学戏孩子说喜欢他……
难道……
这，也是规则的一环？
90年前的那天，相机掉落地面，磕到快门键时，正巧拍下了白御霜的身影。这个从没有被来自未来的镜头捕捉过的一代名伶，就这样定格在了时纪带来的相机里。
90年后，上海西郊的荒地，草木稀疏、枯黄，谈不上好看，但就在这样的场景中，隐约显现出一对相拥的恋人身影……
原来，当时纪第一次在戏台下偶遇白御霜那刻，他的命运就被改变了。
若是她忘记了他，不再有白御霜有任何交集，两人的生命，便又会回归原本的轨道……
时纪看着白御霜，心绪又开始起伏跌宕起来。
“怎么了？”白御霜知道她情绪一向是很稳定的，不由有些担心。
“没什么……”时纪忍住想流泪的冲动，去拉了白御霜的手，低声说：“我只是刚刚知道，我们是在命运里就注定了要在一起的……”
“哎！突然说什么呢……”白御霜被她这直白的情话说得害羞了起来，他偏过头，刚好看见一个修女推着坐在轮椅上老神父，正往这边走来。
时纪也看到了，认出那就是当初告诉她，照片上的女人名叫“爱的花”的老神父！
“神父，您还记得我吗？”
时纪拉着白御霜过去跟他打起招呼，想再问问照片的事。
老神父看着她，眼神毫无焦点，推轮椅的修女解释道：“神父的病情又严重了，很多事都记不清了，就老念叨小时候逃难那会儿的事……”
“逃难？”老神父对这个词起了反应，他的眼中出现恐惧，胡乱挥舞起双手来：“不能、不能去南京！”
“哎呀，怎么又发作了！”修女慌忙推着老神父要走：“抱歉啊，我先带他回去吃药！”
“等一等！”白御霜看着老神父的背影，突然追了上去，询问那位修女：“这位老神父，可是这教堂以前收养的灾童？”
“是的，你怎么知道？”
修女肯定了他的猜想，白御霜又问：“那当年，他们去南京了吗？”
“没有，当年那些灾童，一个都没有去南京……”
“飞机！飞机来了！他们会轰炸了…快跑！快跑！”
老神父又闹了起来，他的记忆好像是被封存在童年了。在那片被战火□□的土地上，他和同伴们万般艰难的求生记忆，在他的一生中，都留下了沉重的阴影……
修女急急忙忙的推着他远去了。
白御霜却站在原地，半天没有反应。
时纪知道，他又想起小菜头了。
“白老板……”她走过去，重新握住他的手。
白御霜又偏过了头。这一次，他是不想让时纪看到自己眼里的泪光。
“人都会有死的那天。” 时纪安慰着他：“小菜头支持了那么多戏曲传承，你的《绿珠》，也是在他支持下新排的，现在还在兰心大戏院上演呢。看戏的人，都会记住他的。”
“嗯。”
“以后，即使我们都死了，但你的戏，你还可以创造新的作品，艺术，终将不朽。”
“嗯。”
“你别光嗯啊……”
“我相信你。”
白御霜看向时纪，握住她牵着自己的手，落下轻吻。
这世界，真好个盛世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