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深不知处

    德胜门高三丈三,宽五丈五,四面围墙,建重楼,檐角飞翘,气势磅礴。

    远处乌压压来了一帮轻骑,城门吏待他们离近些才看清为首者身后飘着紫织绶带。

    急忙一声大喝,命禁军向后拉铁链,大敞城门。

    疾风使过,听得数百马蹄齐踏,一行人飞也似奔向金陵城深处,不见踪影。

    留下黄沙漫天。

    驶过之处,百姓侧目,猜测哪位得胜归来的将军这般气派。

    这群铁骑停在了挂扁万古长青的朱漆大门前。

    谢凌珊收紧缰绳,弓马娴熟,蹬着马腾空一跃,踏过汝南谢家高高的门槛。

    巳时红日投射在描金亮银铠甲上,腰间宝剑,银光粼粼。

    她右臂扶鞍,翻身下马。未整理衣襟便屈膝跪地,拱手道,

    “不肖子孙谢凌珊戍边五载,未能尽奉养母亲跟前,奉召遣还,片刻未曾懈怠,只求尽早侍奉二位母亲身边。”

    美艳妇人被吓的满身金银颤了颤,“阿元?”

    谢凌珊行完大礼,从马袋抱出一锦盒,双手奉上。

    “二娘,您上次说珍珠养人,这南珠是孩儿寻来,做高堂远行的赔礼。”

    谢柳氏听此粉面一展,“阿元累了吧,快进屋吃点杏仁酪。”

    “诶,我千里归来思二位母亲心切,还未进宫复职。”

    她瞥了一眼侍奉在谢柳氏身边的老者,“佟伯,你快去告诉母亲,阿元回来了啊。”

    见他一脸为难之色,警惕起来,“怎么了?”

    五年未归的将军回府,不说满门欢喜,也断不会如临大敌一般。

    府内下人看谢凌珊,多是畏惧之色。

    这天下竟有如此怪事?

    谢凌珊压着宝剑,大踏步向院中走去,心里生起了一抹不好的预感。

    穿过二拱门,进东门便是谢家大房女眷的住处,她却停在了二拱门,目光不善的看着西宛。一张脸拉下来,一直走到浮华小院才收敛身上戾气,“琳优姐姐!”

    她步子大,谢柳氏紧跟慢跑才追上,“阿元啊…”

    “二娘有何事吗?”

    谢柳氏急得都快掉眼泪珠子,咬着牙不肯说,乞求的望向谢凌珊。

    这套对十几岁谢凌珊还管用。

    “娘!阿元回来了。”她大喊,临近门口整个人愣住,报喜的话停在嘴边,“谁把我娘栽的枇杷树砍了!”

    五六月,枇杷正是开满园的时节,如今全他娘的是枯树干,天热散发一股腐败之气,哪里还有人烟。

    这哪是当家主母的院子?

    “回二小姐,前些年风刮的厉害,夫人怕这枇杷枝倒了伤人。”

    “你们……把我娘安排在哪处院子?”

    佟管家连连叹气,低垂着眼眉,不敢正眼看她。

    “佟伯不跟在母亲身边侍候,怎么在二娘身边传话?”

    她见这帮人不与她言语,一招手,远处小径一帮人齐步踏来。

    “去找夫人。”

    “将军,西苑我们……”

    “把整个谢家翻过来,也要找到!”

    “是!”

    谢柳氏双手止不住的颤,整个人像没了主心骨一样瘫在丫鬟怀里,“阿元,这群大男人闯进谢家女眷住处……不好吧。”

    “快去,快去把二爷找来。”

    谢凌珊冷眼瞧着院中景象,心里五味杂陈。

    铁骑军如数散开,黑衣将领整了整戎装,“将军,要误进宫的时辰。”

    “传话说本将还有家事未处理完。”她眉间闪过决然。

    “将军,”王大摇了摇头,压低声音,“若是天子恼怒……”

    谢凌珊碍于十步之外的妇人,转身向衰败的小院里走去,“五年了,也该还父兄一个公道了。”

    天子之怒,她不是没领教过。

    谢凌珊提及此事,王大眼里有光。老将军出事哪场大战也夺走了他父亲的性命,如今得到确切消息,当年那批救援军队,是天子,迟迟不肯放行。

    表面上跟大臣们打着官腔,背地里却致使谢大将军连同一万海军全部沉没在怒海里。

    这天家几十年的走狗,他们铁骑军当腻了,也伤透了心。

    “将军!夫人她……”王二声音陡然升高,打断二人回忆,“薨了!”

    他一脸悲愤,颤抖着手将怀里的灵位递给谢凌珊,“夫人她已经仙逝五年了。”

    竟是她从军那年便死了。

    “五年?”谢凌珊脸上的肉在抖,左手托着灵位,右手止不住的挠头,擦去泪水,“怎么……会是这样?”

    她声音一瞬间哑的出不了声,听着王二说着来龙去脉,脸皮绷紧,摸上上面石刻的痕迹,“嗙”的一声跌跪在地,腰间宝剑甩出剑鞘,刺向地面。

    “将军!”王大拾起剑,欲将谢凌珊扶起来,“你是咱们三十万铁骑军的主帅啊!”

    “对,我不能辜负你们。”

    她摸了一把鼻子,刚迈出一步,整个人像倒了个一样狠砸在地。

    这一回王大由她狼狈的趴在地上痛哭。

    “将军这是做哪的威武?”一个小个子中年男人隐隐出现在门槛,喘着气,“非要把谢府闹翻天了!”

    谢凌珊顺手摸了一根枯木,挣扎从地上爬起,每走一步都卷起一阵枯叶风,猛的抽向他颈间,一声寒光乍响。

    “你明知母亲死却不告诉我,陛下许诺你什么了,让你如此泯灭亲情!”

    “二娘,连你也要瞒着我吗?”

    她看向院外夫人,懦弱,谄媚,这根本不是她二娘。

    整个谢家在她的战功之下依然显赫,唯独宋赵氏的牌位,待在一间破屋!

    “你这是要干什么!”

    “敢在谢家对你的二伯刀刃相向?”

    那女人跌跌撞撞的跑向他身边,抱着她的胳膊,“阿元,快放了你二伯,你不能杀了他啊,你要是杀了他,你让二娘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办啊。”

    谢凌珊听着她的话,觉得头晕目眩,“你……你这么做对得起父亲吗?”

    “阿元,你二伯对我很好……”

    “贱人!”她一口打断,“我娘没进谢家祠堂是不是也是你们的授意!”

    她在外头没命的拼军功,赏赐万千,倚叠如山,竟不能给娘亲一间体面的屋舍!

    “不是我,不是我,是她。”宋柳氏吓得躲到一边。

    “还不放开谢鸿胪!”

    两行禁军手持刀剑将谢凌珊团团围住,王大一帮人登时绷紧了身体。

    “赵侍郎,快救我啊。”

    谢凌珊虽是拿着枯枝,可却已经刺破谢二爷的皮肉,这也致使他根本不敢移动,他这侄女可是战场上出了名的虎将。

    “你若有罪,便是陛下也救不了你!”谢凌珊轻蔑的看着她二伯,“郎中大人,本将军说的可对?”

    他一笑,“这有罪无罪是大理寺的活,将军伤了家里的长辈,这传出去也不好听吧。”

    “母亲去世五年,我不曾为母亲披麻戴孝一天,这不孝子的名声我还会怕吗?”谢凌珊话锋一转,“郎中官不会认为这几个禁军就能擒得住我?!”

    王大听到谢凌珊此言,具抽出剑来,他们都是战场上厮杀十几年的汉子,那群禁军见此势吓得退的赵侍郎身后。

    “看来将军是有备而归啊!”他目光阴了阴,脸上露出惧惮之色,“将军这么急着谋反吗!”

    她不耐烦挥了挥手,“杀了。”

    一束鲜血溅到宋柳氏脸上,她看着走来的谢凌珊仿佛地狱的魔鬼,吓得跪在了地上,“阿元,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写好你的忏悔书,跪在你主子面前好好忏悔。”她冷冷说道,抱着宋赵氏的牌位决然离去。

    她是要谋反!

    提前回家,并不是思母心切,而是送二位母亲出城。

    谢凌珊翘着二郎腿坐在石凳,居高临下看着佟管家。

    “小姐!小姐我全说!”他哭着拍着大腿,“五年时间啊,佟福的心惶惶不可终日,今日终于可以解脱了。”

    他年少之时被还是赵家小姐解救于水火,后陪嫁至谢家,二十一年的主仆情谊,到最后冷眼旁观,看着自己的主子被吊死在破屋里。

    “是老奴无为啊!害了夫人!害了大小姐啊!”

    “你为自己的命做事,袖手旁观,这是人理。”

    “物是人非事事休,我这世上再也没有挂念之人了。”她这世上再无牵挂,一双眼睛淡漠,好像死的并非是她的至亲至爱,只有她自己清楚,怒火,仇恨,暗自燃烧。

    她若乱了阵脚,乱了军心,她便真的辜负苍天!

    “大哥,这女人杀吗?”王二提着宋赵氏衣领,“臭婆娘,忏悔书写没写完!”

    “留着她吧,等回来再定夺。”王大吩咐着几人看着谢家全体妇孺和宋二爷,提着昏过去的赵侍郎便走了。

    老百姓坐在阁子里刚喝上几杯茶,便见一群黑衣轻骑又离开了谢家,只是门口拴着几匹马未带走。

    “将军要保重啊!”

    她是汝南谢家大房唯一的血脉,她不能倒下。

    谢凌珊郑重褪去铠甲,脱掉盔帽,扔下佩剑,迈进玄武门。

    陛下未召,贸然离开边境回京。

    陛下未召,擅自动用虎符调军。

    谈笑之间,便可断定,这谢家呀,是在走起绝路,断了天下忠臣的名声啊。

    城外远山连片,日落西沉,苍天不明。

    皇宫近日盛行节俭之风,路旁各宫门蜡也由十五盏变为九盏,路变得越来越看不清。

    嘉福殿门只点四盏,谢凌珊过了坛子池颤了一下,阴冷的风吹着浮萍打转。

    “陛下,微臣谢凌珊……”

    “进来。”

    低沉的声音穿透力极强,谢凌珊隔着门纸望去,屋内暗了一片,黑暗下不清楚里面的人在做什么,里面有什么。

    她不由得咽了口口水。

    君臣之礼,君王在上,臣子跪地,这一次,谢凌珊未跪行礼,只是拱手,幽幽道,“臣西北侯谢凌珊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侍郎没和你回来?”男子神情淡然,对她失礼不作回应,“暹罗进贡的新茶,西北侯尝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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