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 七

    二月初,茹争流带着一兜子烙饼回到学校。

    隔了一个春节,大伙普遍胖了两圈,每个人精神头都很足,脸上放着光。

    张蕾拿出黏豆包给大家分:“我奶奶亲手做的,红豆馅儿,尝尝,都尝尝。”

    茹争流也把烙饼的纸包打开摊在桌上:“一起吃,我妈自己做的,我妈是个大厨。”

    齐明玉:“我也带了……”

    “等下!”王欢欢连忙制止她,“你先等一下,大家都克制一下!我也带了,但我们得留点储备粮,别在现在吃得高兴过两天连炒三丁都抢不到。”

    大伙纷纷点头称是,称赞王欢欢,还是老大,有战略思维。

    第二学期,大家对大学生活已经比较熟悉,他们原以为这学期或许可以轻松一些,没想到相应的课程难度也升级了,每天还是跟打仗似的。

    比如看电影,上学期大礼堂经常放的是近些年或者近期过审的国产电影——他们可以毫不心虚地说,现在能过审的每一部国产电影在没有全国上映之前他们都能看到。

    到了第一学期最后两个月,礼堂已经开始放映目前最新的好莱坞电影。这在当时可真是件时髦事,普通观众很少有机会在电影院看到好莱坞电影,因此,刚开始学生们也都对观看好莱坞电影有着极为浓厚的兴趣,每天都要跑去大礼堂抢最好的位置,晚上回到宿舍还兴高采烈地聊电影。

    随着专业学习的不断深入和阅片量急速增加,他们从六七十年代的好莱坞看到了三四十年代的好莱坞,渐渐对好莱坞电影失去了兴趣,甚至已经开始有些厌恶那些一成不变的套路。

    学校精准把握了他们的学习进度,开始引导他们接触苏联解冻电影、法国新浪潮和意大利新现实主义。这些电影对当时从未见过这种表达方式的学生来说极具冲击力,他们头一次发现电影原来还可以这样拍。

    学生们刚放松没多久的神经再次绷紧,进入新的疯魔状态。

    这时候,他们也遇到了新的问题:这些电影的拷贝在当时非常少见和珍贵,学校把它们放在设施完备的资料馆中储存,按照规定,只能在资料馆附带的放映厅放映。

    但是资料馆在城里,就是他们当初报名那个地方,这也是中京电影学院近十年来唯一成功保留下来的学校资产了,领导把资料馆看得跟眼珠子似的。

    生活在荒郊野外的学生们为了能看到城里资料馆的电影,那真是绞尽脑汁,和学校来回拉锯多次,最终形成了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方案:

    学校调整课程,所有课程都在下午五点半以前结束,放学后,三辆班车就要载着老师们回城,班车在资料馆新增了一个接驳点,这样下课之后学生就能挤进老师的班车里,搭着班车进城看电影。

    行程约45分钟,他们大概在6:30左右到达资料馆,电影一般放两场,结束在11:30左右,结束之后,班车再多跑一趟,把他们送回学校。

    这样虽然辛苦,但学生为了能看到大师们的作品,还是骂骂咧咧抢班车,没有谁愿意放弃这些难得的机会。

    要是下午最后一节有课,那下了课就是5:20,班车5:30就要开动,根本没有吃饭的时间。遇到这种情况,他们就跑到食堂抓起一个馒头往书包里一塞,跑着去赶班车。

    三辆班车已经坐了老师们,哪还装得下这么多学生,后来学校又给他们加了辆大巴,还是不够,只能拼命往里塞,一个一个就跟贴饼子似的,比早高峰不差什么,就这去晚了也没位置,只好眼睁睁看着车开走。

    资料馆的放映室地方也不大,原本有那种一排一排可以翻转的木椅子,为了方便学生,学校索性把椅子全拆了,在门外给他们放了一片小马扎,这样就能多塞进去三分之一的人。没吃饭的那些,往往在大伙闹哄哄进场的时候掏出馒头来啃几口,要是噎得慌,就去对过厕所门口水管那儿捧口水喝。

    等灯一关,电影一开场,什么渴呀、饿呀、挤呀,都忘记了,大伙分成一团一团,各自团结在某个摄影系同学身边——因为他们身怀神器:学校发的135相机,要是遇到了特别好的构图画面和人物肖像,就赶快让有照相机的人拍下来,回去再冲洗出来留作资料。

    11:30左右电影结束,坐班车回学校要45分钟,等回到寝室已经是第2天凌晨。就这样,他们还兴致勃勃为了某个故事、情节、光影、镜头表达而争论,有时候竟一直争论到早上,在去上课的路上还争论不休。

    要说年轻就是年轻,在这样高强度地学习下,学生们精力还那么旺盛。处在青春期的少年们,展开了全世界所有这个年龄段人类都会进行的一项经典活动:求爱。

    追求齐明玉的男生,那简直能从她们宿舍门口排到教学楼。

    她走在路上,隔三岔五就要碰到个男生递纸条。

    上大课从来不用抢座位,一定会有人先把前后两张桌子并在一块儿,看到她要进教室门再拉开,这样齐明玉找位置的时候一眼就能看见那个空位儿。等她坐在那儿,占位置的男生就能在她身后默默看一节课女神的背影。

    据她说,她们班无论男女,每个人都有好几个追求者,每天都要被花样追求,大家已经不胜其烦。

    学艺术的人好像在情感方面特别执着和热烈,美术系的尤其突出。

    有个美术系的男生,每天都要跑到一个表演系女生面前持续表白,用词之热烈、态度之诚恳、花样之丰富,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他给女神画了不知道多少幅肖像,后来重金购入一架手风琴,天天在女神打饭吃饭的时候站在她身边伴奏。

    女神烦不胜烦,看见他就躲,原本那点微薄的同学情谊很快就消失殆尽,后来在校外找了个强壮的老乡来警告男生:再缠着我妹子,揍死你啊!

    美术系男生不信邪,变本加厉,每天一开宿舍楼层锁,就到女神宿舍门前演奏起床曲。

    整层楼的女生都希望他不要再拉琴唱歌求爱了。

    女神思索一番,认为长痛不如短痛,还真就叫那老乡来胖揍他一顿,并放话:再这样打断你的腿!

    自此那男生终于放弃了骚扰女神,只是偶尔会在沉寂的深夜对着窗外发出几声似人非人的嚎叫,以抒发心中的郁闷和思念。

    相对来说,录音系的就比较含蓄些。他们这个系在艺术院校里简直要算理科,行事作风与其他系多有不同:衣着比较朴素、做事也比较稳重、情绪比较收敛,仿佛中京电影学院的另类。

    但这个系的学生谈恋爱的比例反而最高,也不知道为什么,录音系的女生对同班同学的接受度比较高。

    张蕾就和自己班的一个男生开始了细水长流般的恋爱,俩人一起去打饭一起去挤班车一起泡图书馆。

    朱芸特别不理解:“哎,你怎么就看上他了呢?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啊姐妹。等咱们毕了业,进了制片厂,有多少有为青年可选。你要和他谈了恋爱,毕业的时候不一定能分到一个地方,分手的时候那不是很伤心。”

    张蕾说:“学我们这个专业的人太少了。现在全国就我们这一个班在学这个,能听懂我说专业上东西的人,恐怕只有各电影制片厂做录音的、或者咱们老师,这不聊着聊着就聊到一块儿去了嘛。我觉得他人还行,接触接触再说,反正年轻,不行就换一个。”

    王欢欢拍手叫好:“说得没错,反正年轻嘛,谈谈就谈谈呗,不行就换个,还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吗?”

    于萌揪住她这话:“诶~那你怎么不谈一个呢?任刚不是正追你吗?‘谈谈就谈谈呗’……”

    王欢欢“嗤”了一声:“像他这种偷鸡摸狗的人,我没有兴趣。”

    寝室里哈哈笑起来,茹争流说:“偷鸡是偷鸡,你没有吃鸡腿吗?我们可都吃了呀。”

    王欢欢深沉地叹了口气:“唉,我这个人,就是慕强。我找的男朋友,一定要比我强。你看咱们学校这些男生,他们知道的那些东西,我也都知道嘛。我不仅知道他都学了点什么东西,学得还比他们好,我还知道他们那些偷鸡摸狗的丢人事儿,你说我怎么可能会喜欢上他们嘛。——都是一些小屁孩儿。“

    大家笑得不行,齐明玉点头:

    “没错,他们都有什么本事咱们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就看过那几部电影看过那几本书,他们一说话,我就知道他那个想法是哪儿来的,这还有什么神秘感新鲜感?知识结构过于相同,和他们在一起没有任何增益,大家水平都差不多,说来说去都是那些,这还怎么谈?他们还是等来年招了新生去骗骗那些小妹妹吧。”

    女生们大都是这种想法,不太看得上身边的男同学,因此,此时的中京电影学院里痴男一抓一大把,怨女却不是很多。再加上男生本来就比女生多了三分之一,好像放眼望去,每个女生都有一两个追求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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