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秘

    若遵照历朝历代的常例,公主直到出阁前是一直践律蹈礼地和生母一处住在后宫里,出嫁后也不是每个都有获得恩准设立府邸的权力。

    然而三年前,皇上敕令工部为长乐公主选址建府的时候,满朝文武都表现的理应如此。

    事关长乐公主,工部上下提起十二分小心,又是考察地理,又是占测风水,又是翻阅史录。紧锣密鼓地忙活三个多月,把整个内城地上地下的土都摸透了,绘制成一本厚图册,恭敬奉上。

    工部尚书钱黎为了讨好这位娇纵挑剔的长乐公主,在公主府构造设计上极尽奢华,最终合计成一个天文数字的预算。

    谁知长乐公主看来看去,嫌弃太俗,觉得工部办事脑子不好,很不满意。

    钱黎的对头抓住他失上心的当口,参他图谋不轨,意欲败坏公主声欲,把他从尚书之位薅了下去。

    永乐公主至此恍然大悟,义正言辞地拒绝了大兴土木,最终只低调地选了一处旧府宅。传至民间,人人称颂其贤名。

    这处府宅曾是先帝早期一位武将的院子,地方够大,但荒置多年,地势凹凸,内里构局又十分诡异,所以首先就被钱黎排除了。没想到永乐公主却独具慧眼地觉得它有趣特别,兴致勃勃的亲自设计翻修,便成了后来的永乐公主府。

    倒是也巧,永乐公主府的南墙和黔宁伯爵府的北墙正相对,中间只隔了一条浅巷。

    赵煜宸和萧鸿烨的婚事定下后,这条浅巷被取缔,两面墙被打通。开凿出一隙曲水小溪,从公主府林园深处一路绕树穿花地蜿蜒而过,泻入伯爵府内一方奇石环绕的小潭。又有一曲折游廊跨在溪上,连通两处。

    不过,两府仍是位处不同街道,朝向相背。

    这道游廊由公主府的护卫拤脖子似的把守着,没有赵煜宸点头,任谁也别想打这个地方走。

    想拜见公主殿下?

    老老实实绕正门去!

    日中午时,赵煜宸身边大丫鬟之一的冬雪,奉主子命去隔壁的前院巡一圈儿究竟。她畅通无阻地穿过游廊,沿一径必经的石子甬路走了大约一射之地,将转弯时撞见凉亭里三四个小丫头围着一个老婆子,摆了一小桌儿酒,正边喝边唠着嗑儿。

    这副懒散没规矩的样子让冬雪眉头一皱,上前两步,看清了老婆子的脸。

    是萧鸿烨的奶妈子,平日在伯爵府地位颇高。萧鸿烨是长房长子,袭了爵位。对于他的乳娘,府中上下都谦让三分。

    冬雪思忖两秒,一来想到今日特殊,二来公主一般时候惜老怜小,犯点小错不大计较,便准备不轻不重地提点两句算了。

    可下一秒听见几人不知天高地厚的对话,眸色瞬间冷冽,脚步一下子顿在原地。

    一个穿着青袄的小丫头哄道:“好妈妈,您再给多讲讲咱府上大公子的事儿呗。我年纪小,入府晚,从前只知道大公子这个人,但从没见着过面儿。方才我看见他,心脏都跳停了——大公子也忒好看了,天仙似的!而且瞅着也不像是个病秧子,那为啥离京住他外祖家养病养了好几年,都不能回来呢?”

    其他几个小丫头也盯着老婆子等她解疑,脸红扑扑的,眼睛亮亮的。

    老婆子今儿高兴,酒喝得昏了头,看几个小丫头乖巧,嘴上的阀门被一时的高昂劲儿给哗啦啦地冲开,囫囵个儿把话吐了个痛快。

    “萧晟瑾算什么大公子,他根本不是萧家的种。他的生母是一个卑贱的婊子,和一个烂臭的下等阿物生下的他,赖到我们哥儿身上,整个府上下都被她蒙骗过去!可老天爷睁眼看着,贱人自有天收,那个女人生下萧晟瑾这个杂种后没几天就过世了。那时候谁都还不知道事情的真相。哥儿头一个大娘子把他记在名下养了几年,他却克死了嫡母和弟弟。直到五年前,那个奸夫拿这个事儿做威胁上门勒索,又有当年那个女人身边知情的心腹作证,一切这才真相大白。这个小杂种本该被打死,结果他命硬,狠打几棒子都没死成,被正好路过府上的永乐公主救下了。他不知道哪儿得了公主的怜悯,公主下令阖府从此不许再提这事儿一个字。除了我这个当家人的奶妈子,知情的下人都被赶到城外的庄子上去了。萧晟瑾由公主做主,送往已故大娘子的母家——沛郡何氏。那边的人一点儿都不知情,听说这些年拿他当亲外孙待呢!”

    老婆子说得起劲儿,她背对亭外千百竿斑竹,不知道此时此刻,她妄议的主人公就站在那里,安静地听着她的谩骂和侮辱。

    冬雪也没看见,只有第一个小丫头机灵地瞄到两人,想要开口行礼问安,却被男子一个手势止住,只能一个劲儿的拼命对老婆子使眼色。

    真就要了命了!

    小丫头异样的表情被冬雪看在眼里,也扫到了不远处沉默立着的萧晟瑾。

    他站在一片清幽的翠琅玕之下,长身玉立,着一袭最素净的月白襜褕,通体上下没有任何配饰。

    微风有意,簌簌地拂过颤巍巍摇晃的竹叶,缱绻地与他的衣袂缠绵。而他眸光浅淡,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微妙的气氛终于被打破,冬雪收回目光,心里叹了口气,向着萧晟瑾的方向欠身行礼。

    “大公子安。”

    萧晟瑾点头,不说话也不动作,刚才那股清冷的谪仙气质忽然就消散了,仿佛只是一瞬间的错觉。

    此刻的他,不经意流露出几分脆弱,配上那副绝顶的容貌,轻而易举地惹人心疼。

    对于冬雪来说,永乐公主的每一句话都是金科玉律,凌驾圣旨之上。萧晟瑾是谁不重要,殿下说他是黔宁伯爵府的大公子,那他就是这府里头名正言顺的主子。天底下没有当奴才的置喙主子的道理,更没有违抗殿下旨意后还能留着性命的道理。

    冬雪笑盈盈的开口:“大公子此刻不是应该在前院招待宾客,怎么逛到这里来了?”

    萧晟瑾落寞的自嘲道:“我多年未曾回家,有点不大认得路了。”

    冬雪说:“奴婢也正要去前院呢,不如就由奴婢引您去吧。”

    萧晟瑾彬彬有礼的说:“那就有劳了。”

    临走时,冬雪侧头有深意的睨了一眼那个小丫头,目光又滑过其他几个,最后飘过醉倒靠栏上已经不省人事的老婆子。

    相信但凡有点脑子的,就能看明白她眼中的威胁——这几个在场的人交给她看着,要是有一个胆敢迈出这亭子一步,第一个掉脑袋的就是她。

    冬雪在前院绕了一圈,和严璟玮暗地打个照面后,又回到了公主府,径直走向积微阁。

    积微阁是公主府的藏书楼,是赵煜宸最常待的地方之一。若有闲暇日子,她能在里面废寝忘食的泡个昼夜。

    一张花梨大理石八仙桌上,赵煜宸正伏案翻阅一本解读阳谋的古籍。

    听冬雪讲述完事情经过后,她轻笑着撂下了手里的书。

    语气温温柔柔道:“冬雪啊,这点小事哪值得你特意来知会我一声,我既然放权给你,你觉得该怎么做,便怎么自行处置了呗。”

    冬雪说:“那个老婆子是咎由自取,怎么做奴婢自然有数。奴婢顾虑的是那几个小丫头,她们年纪还小,您必定是不太忍心把她们放去庄子,可她们既然已经知道了您不想声张的秘密,就得从此放在有眼睛的地方看管住。奴婢思来想去没有结果,只好觍着脸来请教咱们最最英明的公主殿下。”

    冬雪知道每年的这个日子,赵煜宸的心情都会极其差劲,这是赵煜宸噩梦的开端,也是她人生的重启。她选择这个日子作为婚期,是为了永远铭记,也昭示着她真正踏上征途。

    冬雪不想让她的心情变得更恶劣,拿话逗她开心。

    说来春露、夏雾、秋霜、冬雪四人,虽表面上同为赵煜宸的贴身侍女,一样的品阶地位,然实则每个人各司其职,都是心腹但也有次序高低。春露和夏雾,就好比她的管家,而秋霜冬雪二人,更像是下属。

    冬雪最为重要,她是先皇后身边最亲近的嬷嬷之女,是天底下最清楚赵煜宸所思所想所谋的人,也是为数不多地知晓曾经那桩宫闱隐秘的人之一。

    赵煜宸活得不轻松也不快乐,她的心底埋着一座活火山,喷射的烈焰灼烧着她的五脏六腑,疼痛传遍四肢百骸。

    她忘不了也不能忘,说不了也不能说。

    赵煜宸十分给面儿地抿嘴乐了,浅浅一道梨涡点在她右侧脸颊下方,溢满流转的浮光。

    赵煜宸假剜她一眼,傲娇指点:“跟着这么英明的主子,你怎么也没更聪明一点呢?你把那几个丫头送到萧晟瑾那儿,就说是我指派给他侍奉的,萧晟瑾便不会动她们。她们见着那老婆子多嘴多舌的下场,又被萧晟瑾捏着身家性命,从此自然就会安分老实。”

    冬雪豁然开朗,应声去办了。

    戌时黄昏,赵煜宸身披凤冠霞帔,坐上鸾舆凤驾,于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之中,跨入黔宁伯爵府的正门。

    其场面的壮观程度,比起当年昭华公主厘降,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满京都所有大街小巷,均沿路设置了长达五尺的火炬,仪仗队由禁军开道,马蹄声踏地,震得路面几颤。

    满朝文武齐齐劝酒,新郎官萧鸿烨喝得春光满面。随着大内内监总管魏德全一声长长的通报“皇上驾到——”,除却赵煜宸屈膝行福礼,全场伏地稽首,直呼陛下万岁。

    随着始元帝一同前来的是宫中的云贤妃。

    五年前先皇后薨逝,始元帝悲恸欲绝,虽然勉力没有荒废政务,但多次在朝堂上昏厥。帝后情深,感天动地,举国皆知。

    始元帝甚至当着众朝臣的面宣布——此生不再立后!

    如今后宫之中,地位最高同时也是最受宠的嫔妃,就是云贤妃。

    哪怕是有孕的端嫔,目前也取代不了云贤妃在始元帝心中的地位。

    这不,今儿这种举足轻重的大日子,陛下点的云贤妃伴驾,这可是天大的体面!

    底下有大臣偷摸儿瞄了一眼端嫔的父亲户部尚书周衡,看见他始终面色如常地呵呵乐着,心里骂他真能装相!

    云婳谦恭地对赵煜宸见礼,赵煜宸却眼风都没往她那边扫。不过云婳早习惯了对方的轻视,不尴不尬地后退一步,姿态摆得极低。

    始元帝将一切看在眼里,知道宝贝女儿不喜欢云婳,特意把人支走让她自己逛逛。可赵煜宸非让身边侍女也跟着人,说是引路,实为监视,始元帝也无奈的答应了。

    云婳离开后,始元帝抬手宠溺地在赵煜宸的鼻尖虚刮一下,说道:“你啊你,干嘛这般和婳儿过不去?不论你如何刁难她发难她,她可都从没有过怨言。”

    赵煜宸不满地撅嘴哼唧:“父皇,您不爱女儿了,您竟然向着那个狐狸精说话!”

    “狐狸精?”始元帝假意斥责,可语气没有丝毫严厉“婳儿向来进退有礼,是最温顺不过的,哪里和妖媚这种词沾上边儿?”

    赵煜宸不以为然,说:“也许她是更高级的狐狸精呢。她摸透了您的偏好,假装成您喜爱的样子。她表面温顺,心底在图谋很大的东西。”

    始元帝失笑道:“你这孩子,小小年纪,脑袋瓜子里面都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呢?”

    赵煜宸反驳:“我不小了,父皇,今儿个我都嫁人了!”

    始元帝慈爱地抚摸着女儿的长发,说:“是,宸儿长大了,嫁人了。宸儿记住,父皇给你选的夫婿是最好的,你现在还不懂,以后就明白了。他虽然比你大上好多,但是男人年纪大会疼人。况且有父皇在,你可以一辈子保持现在这个样子,一辈子都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公主。”

    赵煜宸终于满意的笑了,说:“这还差不多嘛!我记住您说的话,但是我讨厌那个女人的事儿,父皇您也得好好记住喽,没有下次了!您要给她体面,别借我的场子!凭她也配?”

    始元帝没再说什么,唤了声魏德全。魏德全会意,向后方招手,只见两个小内监一人抬一边呈上来一罩着红绸布的长方形大托盘。

    魏德全掀了绸布,露出一柄刀銎处镀金镂雕的四方剑。

    始元帝示意萧鸿烨接过四方剑。萧鸿烨试着用单手,但没能举起来,改为双手握剑,一齐发力,可算没再次掉链子。

    赵煜宸不认得这把剑,但听见了几个臣子的倒吸声。

    始元帝拍拍萧鸿烨的肩膀,勉励道:“这把四方剑,是朕当年大败北狄之后,先帝亲赐。如今朕再把它赏赐给你,望你从此奋发图强,不辜负朕在你身上寄予的厚望。”

    话中的意思呼之欲出,周衡的脸色终于变得难看,他仓皇遮掩,随群臣跪了下去。

    “陛下圣明。”

    更深露重,始元帝身体有恙,夜风冷硬,他忍不住咳嗽了两声,心里记挂最后一件事情,撑着精神扫视一遍,没找到想见的人,开口语气威沉的问:“萧晟瑾何在?”

    萧晟瑾上前两步跪拜在地。

    始元帝神情莫测地打量他好一会儿,幽幽开口:“京都的气候不利于你养病,你还是得早些回沛郡才是。”

    赵煜宸极浅地蹙了下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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