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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次动心

    等阿洛终于重走褒斜道,再渡汉水,来到郢都的时候,楚国的天气已经变得无比闷热潮湿,即使是清晨和傍晚也没有一丝凉意。不断的阴雨,蒸腾的热气,劈里啪啦燃烧的艾蒿,成群的蚊子,让她的头疼反复发作。

    “大人的病大概是肝气郁结,该去拿柴胡,当归,白芍煮水来喝。”她去看了随行的秦国医师,按医嘱服了药,压根儿没见好。

    又去见了楚王宫里的医师,那班老头压根不懂她讲话,连连摆手把她轰出来,还说什么“深恨怀王入秦不返”[1]。

    阿洛只当是旧病缠绵,赌气把从秦国带来的药随便搭配着吃了一通,转身去操心公主与楚国大公子大婚的事情。如今既然已经来了楚国,那么尽快多拉拢些关系,为公主和自己找到靠山才是最要紧的。

    大婚的典礼从上午开始,嘈杂喧嚷,觥筹交错,一直持续到夜间。散发着兰草香气的闷热烛光下,士女杂坐,色彩缤纷的帽子鞋子乱堆在一起。吃剩的炖牛腱肉,煲野鸭羹,醋溜天鹅肉,闷煎大雁,各式果子蜜饯,糖浆酒水,簋簠敦豆[2],爵角觚壶[3],大大小小的食器占满案几。

    阿洛忙着登记婚礼宾客,记录仪式流程,又陪公主行礼应对,除了开场的《万舞》[4]外,卫郑的舞蹈,楚地的巫乐和编钟曲她都无暇欣赏。忙活一番后,只觉得嗓子冒烟,额头发热,冷汗出了一后背,衣服也黏黏地贴在身上。

    期间,公主拉她看那个楚国小子弹瑟唱《硕人》[5],她向会场中匆匆瞥了一眼,只见那人身着凤鸟花卉纹绣的浅黄深衣,戴着高冠,席地而坐,双臂抱瑟,边弹边唱。当奏到“大吕”调的时候,满堂各国宾客一同唱和。

    “这里的风俗倒是和秦地殊异。”她心里并不喜欢这样杂乱的场面,亦不加入唱和,低头挑了些残羹冷炙去吃。

    宴会堂里很是闷热,熏香又浓,她吃得口干舌燥,饮了一大口水,撸起袖子,才觉得好些。

    “阿洛,你脸色不太好,这里没有你的事情了,快回去休息!”公主命令她。

    楚王大公子早去和一班亲贵投壶去了,她不愿意留公主一人在这里,更不愿让自己闲下来自怜自伤,于是打岔过去,转身给山东诸国的使臣讲笑话。

    “晋景公梦见恶鬼,请桑田巫来解梦,桑田巫说:‘国君怕是不能吃到今年的新麦了!”阿洛捋捋自己并不存在的胡子,摇头晃脑道。

    “景公有没有处死这个巫师?”旁边的滕国使臣凑过来问。

    阿洛故意停了一下,继续说:“诸位大人别急。景公经这么一吓,就卧病在床了。谁知他竟苟延残喘到六月丙午,新麦成熟,于是急忙找人将麦送到宫里,又召桑田巫入宫。”

    “啊,桑田巫,你看,这是什么?寡人偏要吃这新麦。”阿洛又学起了晋国人讲官话的调子:“来人,推出去,斩了这妖言惑众的巫师!”

    “接下来呢?”侧头过来听她讲笑话的大约有四五人,见她讲得精彩有趣,纷纷提问道。

    “景公这就坐下来,准备吃这新麦,谁知突然腹痛不止,一路狂奔到茅厕,结果——”她装作摔倒的样子,向后坐倒,突然感到天旋地转,扶着桌角才勉强回神。她不敢停下,接着说:“景公掉进茅坑摔死了![6]”

    几国使臣哈哈大笑,阿洛感到一阵满足。

    “阿洛!快退下!明日食时前不许再来见我!”公主终于忍无可忍,狠狠打了一下她的手臂,阿洛这才收敛笑容,顺从地告退。

    滕国是小邦,没有交际的必要。倒是齐国符合大秦远交近攻的策略,散席后应去给齐国使臣送些礼物。

    宴饮堂外闷热不减,她抬头看了一眼月亮,不自觉打了个寒战。头昏昏沉沉的,嘴里呼出的热气也让她感到心焦。前车之鉴,她没去找楚王宫的医师,打算自己回居所躺一会儿。

    身体越来越难受,她生怕在大庭广众下出丑,于是向着住处飞跑起来。

    “砰!”石板地面由于潮湿而打滑,她和什么散发着浓烈酒气的东西撞到了一起。

    那股酒气熏得她一阵干呕。

    阿洛定睛一看,发现来人正是之前她奉命去抓的楚国小子。他还穿着宴会时奏乐的华服,配饰缤纷,鬓边还戴了花,只是胸前泼了一大块酒渍,头发也散了几绺下来。

    那人用显然醉得不轻,嘴里用楚语嘟嘟囔囔。

    “你……怎么在这里?”这小子竟认出了她。

    空气无比湿热,阿洛难受得厉害,却还是勉强笑了笑:“托公子的福,臣陪着公主嫁到楚国来了。”

    她转身要走之时,剧烈的头疼猛地袭来,她在摔倒之前拉住那人的袖子,就像拉住救命稻草一样,用这几日学的一点楚语说:“公子救我,我不想死。”

    “小夏,你慢些吃,给我留点!”

    “你今早就吃了五颗,当值回来又吃了六颗,我一共才吃了十二颗!”

    夏沅和谷梁婴正躲在堂屋的碧纱帐里吃荔枝下六博棋[7],院子里虫声嗡嗡。二人一个十三岁,一个十五岁,又都是无忧无虑的个性,因而成了彼此的玩伴。

    当时宋玉以上庸之地为诱饵,游说令尹子兰和上官大夫分别出兵相救,两家士兵于城下打了个照面,各自觉得尴尬,不欢而散,上庸也因此继续稳坐谷梁家囊中。

    自从一月前望舒返回上庸后,谷梁家便派次子谷梁婴护送望舒回到郢都,一来让谷梁婴于主君身边历练,二来亦能巩固两家关系。

    望舒则听从宋玉的建议,将上庸南部的一块本属于自己的封地献给了楚王以示忠诚,楚王力排众议免了他的罪责,又提拔他协领郢都城防。他亦投桃报李,向楚王举荐了宋玉为文学侍臣。

    如此为父报仇之事总算有了些眉目,只是他派出去搜寻先生下落的人依然没有回信。

    “阿婴,你再摇一遍骰子,我没看清!”夏沅俯身去桌下拿荔枝的时候,发现谷梁婴已经将骰子掷出了点数最大的一面,不由猜测他是否趁自己不注意换了面。

    她前几日收到了阿兄从中原寄来的平安信,心情大好。每日读书玩耍,也越发适应这里的生活。

    谷梁婴不甘示弱:“我好不容易能走六步,你不要欺人太甚!”他来郢都后,便被安排做了宫里的白班侍卫,闲时便拉着夏沅一同吃喝下棋,只是在读书上不甚勤勉。

    “小姐,谷梁公子,时候不早,该睡下了。”阿度将宅子巡视了一圈,仅留下进门处的几盏灯,端着烛台来劝他们去休息:“公子见你们贪吃贪玩,又要不满。”

    “不急不急,等复关回来再——”

    “阿度,掌灯!”只听外面一阵车马嘈杂,夏沅和谷梁婴以最快的速度藏好六博棋,又将多吃的荔枝壳扔到橘树底下藏着。

    望舒带着宋玉快步走了进来,前者背上还背着一个人。

    “这是……怎么了?”阿度一边喊人掌灯,一边赶紧将西厢的空房收拾出一张床来。

    “快去请个医师来!”望舒又吩咐道。

    他把阿洛放到榻上,试探着摸了一下她滚烫的额头。让人拿浸过凉水的湿布,帮阿洛降温,又给她盖上被子。

    “她在说什么?”见阿洛反复念叨几个重复的音节,望舒以为是官话,于是向宋玉问道。

    宋玉摇摇头,谷梁婴久居边境,多少懂些秦语,于是试探着说:“她大概在喊冷。”

    “复关,她是秦国的官,病了也应由宫里医官去看,你这样带她回来,且不说她领不领你的情,若是她死在我们这里……”宋玉不满望舒带阿洛回来:“又或是有人攀诬你私下结交储君,该如何是好?”

    “宋玉,你到底有没有学过做人?”谷梁婴第一次见宋玉便讨厌此他,总觉得这人憋着一肚子坏主意,偏偏望舒对他万分信任,言听计从。

    望舒没接他们的话,沉默地抱臂站着。他看着眼前躺在榻上,面色苍白的阿洛,心里有很多话想问她。

    他本以为郇阳一别后,今生不会再见这个人了。尽管清晨祝祷,奏乐的时候,他还能想起她的笑容,但他已经在心里将她当作巫山神女一般来去飘忽的精灵,再不憧憬别的。

    谁知两月不到,她竟然再次从西方而来,与他相逢。

    “等她醒了,再叫我来。”望舒转身想去更衣,袖子突然被扯住了。

    榻上躺着的人死死攥着他的衣袖,胡乱说了些什么。

    “她讲的什么?”

    “她说,母亲,我认罪,我认罪。你别走。”

    望舒想起他去终年不见阳光的地牢接父亲出来的时候,父亲因为长达十四日的折磨恐吓,已经神志不清,认不出他来。

    见了他,还以为是新来的狱卒,对着他磕头如捣蒜。

    他惊惧之下,心疼地将父亲搀扶起来,发现父亲的额头血肉模糊,血流了一脸。

    他那曾经意气风发,锐意进取的父亲,如今却佝偻着背,神色颓唐,只是不停地反复絮叨:“我认罪,我认罪……求你让我见见太阳……见见太阳……”

    见她紧握着衣袖不放,望舒索性坐了下来,让夏沅先写了一封信差人送到秦国公主那里,免得生出事端,又遣散众人,自己陪着阿洛一起等医师前来。

    残灯明灭,他的酒已经醒了大半。他望向中庭枝叶披纷的橘树,心里五味杂陈。

    宋玉说的话并非没有道理,只是那时他一时半刻找不到医师,怕耽误病情,二来又担忧宫里医师嫌她是秦人,不肯耐心诊治。

    望舒回想起今晚宴饮之时,他唱了一首秦地的诗,那诗的最后一句是这样写的:“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在其板屋,乱我心曲。”[8]

    [1]出自《史记·屈原贾生列传》:楚人既咎子兰以劝怀王入秦而不反也。

    [2]食器名。

    [3]酒器名。

    [4]古舞蹈名。《毛诗正义》:以干羽为万舞,用之宗庙山川。故言于四方。

    [5]《诗经·卫风·硕人》。赞美庄姜嫁入卫国的篇章。

    [6]《左传·成公十年》。<晋侯梦大厉>篇。

    [7]六博棋:流行于春秋秦汉以至魏晋的一种棋类游戏。《楚辞·招魂》有对其玩法的描述:“菎蔽象棋,有六博些。分曹并进,遒相迫些。成枭而牟,呼五白些。”

    [8]《诗经·秦风·小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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