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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离郢都

    望舒给阿度使了个眼色,主仆二人不等秦太后阻拦,便匆匆告辞飞奔出去。庄王时立下车马不得入宫门的法令,因此二人此时只得在甬道狂奔。望舒心跳地砰砰响,只感觉背后似乎有几个人在追。幸好时辰不算晚,宫门没有落锁,正有御者驾车于门外等候。

    他冲上车,催促御者快些。马车辘辘,周围街景快速消失于夜色中。

    才驶过两条街,便见到冲天而起的火光。待到门前,才发现火势虽凶猛,却只烧在门楣上。门楣上的香草在火里噼里啪啦啊地,发出浓郁的香气。

    究竟谁存了心诅咒他?

    望舒跳下车来,环视四周,发现宋玉正站在宅院前,后面站了一个风尘仆仆,士兵打扮的青年男人。他恼怒至极,一把将宋玉拽过来,拔剑指向他咽喉,骂道: “你小子要做什么?”

    “大人,且容臣进去说话。”宋玉使劲儿往后缩,声音也变得瑟缩起来: “臣有要事与大人相商,故……故出此下策。”

    望舒收起剑,让阿度指派下人们依旧张罗救火,自己带二人走到书房里去。

    灯影摇曳下,他看清了那士兵打扮的男人,似乎有些面熟。

    男人从背囊里取出一卷简,跪地呈上: “公子,臣谷梁婴,家父谷梁偃,官五大夫[1] ,封上庸。此乃家父书信一封,言称军情紧急,请大人过目。”

    谷梁偃?军情紧急?望舒接过信,对着烛光端详一番,信上确是谷梁氏的封泥。而眼前这人应在祭祀时有数面之缘。想到谷梁氏一族一直以来对父亲多有扶助,父亲去世后,谷梁氏一家的税赋也不曾间断。

    庸国本为方外邦国,夹在秦楚之间,朝秦暮楚数百年,百余年前,望氏祖先率军灭庸,得了这块封地,封谷梁氏于此,将其改名为上庸,食其赋税。父亲当家后,对谷梁一家颇有照拂,扶持庶子谷梁偃掌权,两家来往频繁。

    想到这里,他便觉眼前人分外亲切,于是扬声道: “阿度,为谷梁公子看座!”

    他十岁时随父亲去上庸巡视,彼处虽不似郢都繁华,却也是政通人和,祭祀昌盛。

    临终前,父亲说,谷梁一家是有血性的,他最放心不下那里。

    阿度拿来刀后,望舒划开封泥,展卷一看,当即汗毛倒立。信里通篇不提请安问候,仅有几行飞速写就的字: “望伯[1]:秦将白起兴兵三万伐我,已至巫郡。臣谷梁偃上。”

    “谷梁公子,你同我即刻进宫面见国君。”望舒拿起案边的水樽一饮而尽,起身便要进宫。

    宋玉方才一直默然垂头站在旁边,此时却欠了欠身,拦住了他。

    谷梁婴亦在背后叫道: “公子留步!”

    望舒恼怒地踢了宋玉一脚: “你在这里不声不响,想要把军情报给谁?还不快滚!”

    “臣深夜到访,是来投奔大人的。谁知碰巧撞上谷梁公子带着军情,臣见大人久久不归,因此才放了火。且我一早遇见谷梁公子,若要泄密,此刻已经不再这里了。”宋玉依旧杵着不动。

    听见这话,望舒怒道:“谷梁婴,你早已将军情告诉他了?”

    谷梁婴急道:“这位大人自称是公子的门客?臣只告诉他有军情,信里的内容可没有……”

    “闭嘴!进宫!”望舒喝道。

    宋玉依旧拦着他,转向谷梁婴作揖道: “谷梁公子,令尊可有再派人将信送给国君一份?”

    “大人怎么知道?家父将信一式两份,一份派我亲自送给望公子,一份则交于驿站,料想如今应已送至王宫有些时候了。”谷梁婴疑惑道。

    “如此正好!随我即刻进宫!”望舒硬是推开宋玉,提剑走了出去。

    “公子,家父的意思是……”

    “复关!”宋玉快跑几步,跟上他,唤了他的表字,又拦在他面前: “既然信已送去了,不如等候片刻,看国君是否通传 。”

    望舒看谷梁婴面露难色,又见宋玉拼命拦着他,气道: “谷梁婴,你究竟什么意思?难道你二人早有勾结?”

    谷梁婴思索一番,拱手道: “臣不敢欺瞒公子,只是数年前与这位大人有一面之缘,今夜恰巧遇见了,彼此并不熟悉。这位大人如何想的,臣亦不清楚。

    “送往王宫的信是走驿站,而臣骑快马,照理应比前者晚到几个时辰。臣离开上庸时,家父曾说,上庸长久以来并非楚地,且地处僻远,群臣亲贵未必愿意发兵相救。若公子受了传召入朝,借得兵马,我便随大军一同返回。若公子入夜尚未接到传召,臣再来知会公子,去与不去,便在公子了。”

    宋玉默默点头,此番话与他假设的基本相似。只是他尚有些疑惑: “谷梁公子,空口无凭,怎知你们谷梁家没有别的打算?若是让你们借了给大人父亲报仇的名头,借机起事,又如何是好?”

    “住口!所有人都和你一样卑鄙吗?”望舒呵斥道。

    “复关,国君既已收到消息,却仍不通传你,是否意为并不想令你知晓此事?你贸然前往上庸,是有谋逆之嫌啊!”宋玉继续劝道。

    “此事千真万确,我若胡说,死后必无人祭奠!” 谷梁婴发誓。

    “生前的事都不知道,死后更是……”

    “够了!”橘树茂密的影子下,望舒仰头看了看细碎的月光,说:“谷梁一家不是作假的人。我管旁人怎么想,国君无非是觉得上庸本非楚地,丢了也无妨,又怕我搅他清梦。先人的封地,不能不守,我去。谷梁公子,随我去牵马。”

    “万万不可!复关,刀剑无眼,不似纸上谈兵,此事不可儿戏,你若是……”宋玉心道,你若是死了,谁能接先生回郢都呢?

    望舒冷笑了一声:“漂亮话说完了没?不是要来做我的门客吗?秦军距上庸还有三百余里,你有什么办法?”

    月光的斑点落在他的脸上,他叫阿度来给他换上骑射的衣服,一边瞪着宋玉,看他作何反应。

    宋玉长叹道:“若秦军急行,不过六七日便能兵临城下,上庸离郢都有六百里之遥,纵使郢都明日起兵,亦需十五日方能抵达,而距信送出之日已过三日,想来七日之内,便能对上庸形成合围之势。你骑驿站快马,想必能于合围前入城。今夜王宫没有动静,怕是国君不愿发兵,明日我试着为你游说。秦太后还在这里,想必秦军也只想敲打些钱财,你和谷梁一家多守几日,援军一动,他们定要撤军。”

    “若是援军不到,又该如何?”谷梁婴问道。

    “谷梁公子放心,我既这样说,就是做得到。”

    说话间,阿度已经将二人的行囊,干粮,盘缠等预备停当,又把长剑交给望舒。

    临行前,望舒回头看了一眼宋玉,说: “你连恩师尚能辜负,我如何信你?”

    宋玉一愣,下拜道: “后皇嘉树,深固难徙。个中缘由,我日后与你明言。”

    “大人,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

    四双眼睛齐刷刷回头望去。

    只见白天那个女孩子从西厢房的门缝里探出脑袋来。望舒把她挥手招了过来:“今晨答应你兄长的请求,是我草率了。你今后就跟着他吧,也不愁吃喝。”说罢指了指身后的宋玉,又对后者道:“你身边没有服侍的人,阿度也还算称心,收下他吧。”

    说罢便挥挥手,和谷梁婴一同大步流星向门口走去。

    “等等!你记得……”宋玉追上去,想要再交代几句,却连望舒的影子都看不见了。

    他在夜风中伫立良久,望着朗月如银,心有戚戚。他今日于归宁宴上初见望舒,便生了投奔他的想法,本想今晚深夜来访,谁知遇到天大的变故。

    他不关心上庸,亦不关心楚国,他只想借贵族的权,将先生接回来。如此一事,望舒是否能活着回来,都要打个问号。就算平安归来,意图谋逆的罪名也足够让他身首异处。

    突然,他下定了决心。若是连此事都做不到,又何谈冒天下之大不韪,接先生回郢都?但他一个寄人篱下的门客,如何说得动这亲族勋贵?

    他回过头去,撞上那女孩子的眼睛,向那女孩道: “在下宋玉,敢问阁下姓氏?”

    “我姓夏,名沅,从中原来。”女孩小声说。

    宋玉俯下身,微笑道:“我也是中原来的。小夏,这几日你暂且跟着我,好吗?”

    女孩点头应允。

    宋玉满意地直起身来,交待阿度道:“麻烦你吩咐他们,火灭得慢一些。”

    见阿度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宋玉拍拍他的肩膀,玩笑道: “别耷拉着脸啦,你家公子很快就会回来!少伺候人几日,你也享享清福!”

    [1]楚国官职。

    [2]此处为爵位。由于春秋战国时期爵、禄制度相对模糊,众说纷纭,因此本文暂且采用“五等爵”制,即“公,侯,伯,子,男”五等,后文则会将楚国本身留存下来的爵位与此制加以混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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