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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药罐子是懒汉

    楚历荆夷之月,日在奎。草长莺飞,万物向荣。

    尽管东方霸主齐国险些灭国,秦国又攻三晋甚急,汉水以北的战火并未惊扰到云梦泽畔的郢都。

    郢都有自己的心病要康复。

    数年前三闾大夫带着一群人突然发疯,给郢都带来了难以启齿的后遗症,楚王的雄风狠狠扫地后,诸位贵族男性的清晨也变得索然无味。

    不过,岁首之日,卜尹大夫占卜得出了神谕:恒贞吉。

    既然如此,那便是再好不过了。

    阿洛带着几个随从和两箱礼物,站在楚国都城郢都的一处大门紧闭的僻静院落前,递上用于谒见的简牍,等待院落的主人通传。

    为了秦楚结亲的事情,她跟随秦国太后造访楚国,已经住了小半月,如今到了要离开的时候。

    今日她奉太后的命,来请楚国的乐尹大夫去赴秦国使团的送别宴,顺便送些薄礼。

    而这位乐尹大夫,正是太后闺中最要好姐妹的遗孤。

    湿漉漉、香气馥郁,蚊虫横行的郢都里,此人的曲子和关于他的传闻一样传遍街头巷尾。

    有人说他是王室近亲,荆楚名门,从小体弱,因此不曾出仕。亦有人说他是罪臣之后,父亲受三闾大夫屈原牵连畏罪自裁,楚王怜他有才,特意保留了他世袭的爵位封地,却只许他做乐官。

    又有传闻他脾气暴躁,极难相处,宫里派来向他讨要谱曲的乐师每次都被骂得狗血淋头。

    总之,据说他三年前大病了一场,自此缠绵病榻,闭门不出,性情愈发古怪。

    在郢都逗留的这些天,阿洛没少听此人谱的曲子,可惜她耳朵不聪明,只能陪着满堂宾客一齐鼓掌,硬是听不出好坏。

    此人虽风评不一,却白得了个好名字。望氏,单名一个舒。熟读史书的阿洛为他想象出一个怀才不遇的病弱少年模样。莫非像孙膑一般双腿残疾,只能终日坐在轮椅之上?还是如左丘一样双目失明,不得不摸索着谱曲弹琴?

    太后命她来请这人,总不会是目的不纯,想让自己嫁给他吧?

    她又幻想出二十多年后,自己两鬓斑白,颤颤巍巍地在夫君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里熬药,顺便踩死脚下成群结队的虫子。

    不可能,太后答应过她,要让她做一辈子史官的。

    天气逐渐热了起来,一行人已经等了半个多时辰。她回身一看,随从们依然站得笔直,不曾有丝毫懈怠。

    阿洛心下不爽,又碍于礼节不敢去催促,只得好言吩咐大家喝点水稍作休息。

    突然,院落的偏门打开了,出来一个仆人打扮的年轻男子,快步走到她面前,陪笑道:“大人久等了,我家公子病得厉害,今日着实不能赴宴。”

    仆人的官话口音很重,阿洛费了点功夫才听明白。

    “至于,这些礼物,也请大人一并带回去。”仆人继续磕磕绊绊说道。

    阿洛一早知道会碰钉子,因此也不恼,微笑道:“你家公子不曾亲自打开礼物,又怎能说只有金银绸缎?听闻公子好乐,太后命人特意以秦地尚好的蓝田玉制了玉磬,作见面礼相赠。”

    她招手命人打开箱子,亲自抱出那只光泽温润的玉磬,向那仆人说道:“还请你再问问你家公子,可愿意收下这件宝物?”

    仆人闪身进去,过不多时,便再次闪身出来,拱手道:“请大人进去稍作歇息。”

    这间院落的气候十分萧条,毫无生气,一绕过影壁,阳光便隐去了。

    阔落的中庭内,种着一株枝叶披纷,绿意森然的枳树,也是楚人口中的橘树。

    两侧的回廊年久失修,描金彩绘大多脱落,木头也被虫蚁侵蚀得破败不堪。

    看来这院落的主人当真是病入膏肓,连基本的修缮都难以主持。

    她跟随仆人的指示,命随从将礼物抬到中庭,自己则双手将蓝田玉磬捧给仆人,看他将宝物小心翼翼存入库房。

    片刻后,三五仆人带着一些橘、柚子、包茅和若干漆器到她面前来,作为回礼。

    方才和她打交道的仆人再次作揖道:“我家公子头痛,恕不能赴宴。”

    正当她转身要回去赴命之时,只听得前堂传来叮叮咣咣奏乐的声音。

    阿洛驻足回首,只见橘树枝叶细碎的光影后,站着一个人,正饶有兴致地敲着她刚送出的玉磬。

    一回头不要紧,她简直要笑出声来。

    缠绵病榻?咳嗽不止?凄惨如孙膑左丘?

    什么病弱少年,说是赳赳武夫都不为过。

    装病也要装得像一点啊!

    奏乐的男子肩宽腰细,个子不高,身形硬却朗俊美。他身披米色凤鸟纹及地大袖直裾袍,内穿鹅黄垂胡袖深衣,头戴高冠,腰间杂佩琳琅,又佩着长剑香囊,整个人如同年节时祭拜的神像。

    这一身琐碎打扮,真是白浪费了“舒”这个名字。

    一曲终了,名唤望舒的男子转过身来,上下打量着眼前身材颀长的阿洛。

    眼前人笑盈盈地,眼睛很亮。身穿墨绿及膝袍服,下穿直筒裤,腰束革带,革带上挂着书刀、背上背着砥石,俨然是一副简单利落的秦地文官打扮。

    自从父亲下狱受审,郁郁而终后,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外人。

    阿洛见他好奇地打量自己,忙忍住笑,作揖道:“臣嬴洛,见过望公子。臣奉秦太后之命,带来玉磬一件,罗十匹,野雉两只,连同若干蓝田玉石。”

    谁料她说完之后,堂上的人竟然没有反应。

    阿洛悄悄瞄过去,发现望舒正和方才接待自己的仆人面面相觑。

    她耐着性子又说了一遍,谁知仍是没有回话。

    正想着措辞,突然颈间一冷,一柄铁剑的剑锋直指她喉咙。

    顺着剑向上看去,那人一手持剑,一手按住剑鞘,招式有板有眼。

    阿洛身后的随从亦纷纷拔出剑来。

    仆人大惊失色,连忙对他耳语几句,望舒这才收了剑,依旧站着不动。

    阿洛本想转身就走,却突然反应过来这两人或许都不怎么听得懂官话,于是从腰间取下刀笔,又打手势拜托仆人取墨来。仆人顺势请她坐到堂上去。

    墨磨好后,她对于自己的沟通能力自信满满,当即俯身提笔写下工整的两列字来。

    望舒与她对面坐着,飞快写了两列,毛笔一扔,墨水飞溅到阿洛雪白的领子上。

    阿洛忍住不满,垂下眼帘,接过来一看,再次瞪大眼睛。

    他的字潦草不说,这边拖尾,那边探出,几个字中间糊成一团,除了“不吉”二字外,完全无法辨认。

    “公子,有客来访,带着一女孩,称是先大人曾经的门客。”

    听得堂下类似通传的声音,她虽不懂楚语,也能从语气猜个大概。如蒙大赦一般,她立刻命人放下礼物,起身告辞。

    阿洛逃跑似的走出这个破败压抑的院子,离开那个装病的怪人。楚人迷信谶纬卜筮之说,既然这人言说不吉,想必就算楚王来了,也把他抬不出门去。

    门口正站着一大一小两个人,年长些的穿士人式样的葛衣,粗布裹头,挎一补丁包袱;年少些的完全是农家女孩打扮,梳两个总角,衣裙破旧。

    “看来像是乡下亲戚来打秋风,估计也落不着什么好话。”阿洛心道。

    她冲小女孩笑笑,从腰间摸出一小坨金子,递到她手里。

    谁知女孩竟坚定地推开了阿洛的手,向她作揖感谢。

    郢都怪人真多。阿洛不再坚持,随即登车而去。

    身后,望舒站在堂前,沉默地看着二人。

    这男子声称自己是父亲生前的门客,他记忆中却没有这号人物。

    三年前,父亲支持三闾大夫屈原变法革新,遭朝中亲贵挤兑,楚王听信谗言,抓了父亲下狱问讯。他东奔西走,四处磕头求情,十四日后,父亲终于被放了出来,人却变得疯疯癫癫,不多时就去世了。

    他报仇无门,又不愿见人,索性闭门不出,终日作曲练剑,倒也清闲自在。若说有什么人还记得他,那便是父亲名义上的封臣,远在西部边陲上庸的县尹谷梁氏一家,时常遣信问候他。

    望舒当然清楚这秦国文官来的目的,亦知道自己表姨母和楚王希望自己去献唱撑场面的意思,可今晨卜筮的结果为“不吉”,他便假托头疼告假。

    谁知那玉磬着实精美,他一见便割舍不下,为报表姨母的人情,也只得出门赴宴。

    “臣夏无咎,中原人士,早年读书,学纵横之术。因友人为仇家所杀,携小妹来郢避祸。受先大人资财,在夷陵买下薄田两亩,桑林五亩,忙时耕作闲为相人。待得小妹长成,愿往中原复仇。故乞求将小妹寄于门下作洒扫之婢,以求活命。”

    见望舒不语,布衣男子率先开口。

    “不过是找借口卖你妹妹罢了。”望舒转头对仆人说:“拿半块郢爰给他。”

    闻得此言,布衣男子恼怒道:“令尊仁义,公子怎未能学得半分?”说罢,拉起女孩的手,就要往门外走。

    “巧言令色,沽名钓誉。”望舒骂了一句:“晦气。”

    男子愣住了,片刻后果然回转过来,再次下拜道:“方才言语多有冒犯,还请公子——”

    望舒“唰”地一下抽出剑来,向那少女指过去。男子扑上前去护住少女,将她拽到身后。女孩身材瘦削,虽被这利剑吓得浑身发抖,却努力挺直身子。

    不知怎么,望舒看着他们,闭上眼睛,决定答应下这荒唐的请求。他叹口气,收起剑来,对仆人说:“阿度,带她下去吧。”

    男子与女孩连忙千恩万谢。他蹲下来,两手搭在少女肩膀上说道:“哥哥很快就来接你,你要守规矩,不要冒失冲撞。”

    女孩偏头问:“哥哥半年回不回得来?” 见男子不答,她又问道:“一年呢?”

    男子将她拉入怀里,安慰道:“两年,两年。两年内必回来看你。”

    仆人阿度有些不耐烦,数落道:“我家公子就是心善,先大人过去几百食客。人走了,什么都散了,偶尔几个上门要饭,都说是旧人,谁知道呢……,你们呀,真是……” 说着将女孩拉起来,不让兄妹二人再耽误。

    女孩极力扭头去看哥哥,男子则似乎不敢看她,背过身去。

    待女孩离开,望舒使了个眼色,阿度对男子说道:“我家公子不喜欢士人。只见你妹妹可怜,给你些银钱,你拿走罢。”

    男子虽愤愤不平,却也只得说道:“臣虽资财窘迫,却不至受平白无故之钱。若公子执意要给,便可当作小妹嫁妆,若臣未报仇而身死,便请您公子她打发嫁出去。”

    不多时,阿度已经安顿好女孩到堂下回禀,见男子早已告辞,不解道:“公子既不喜欢这人,为何平白无故收容个小孩?今后怕是生活起居多有不便。”

    望舒摇头道:“无妨。我一个人无聊,就当养了只鸟。买几个仆妇来伺候她。”

    “公子,家里余钱最多只买得起两个。”阿度面露难色。

    “今日不吉,多花些钱消灾。再买些樱桃来吃。”

    出门前,望舒抬头看了一眼天,远处人家的屋檐上,站着一只像雄鸡的鸟,鸟的脸很奇怪,似乎有些人的模样。

    鸟好像看见了他,发出“鳧徯”,“鳧徯”的鸣叫后,振翅而去。

    今日……确乎是不吉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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