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选择直升的一个很重要因素是不想从陌生环境重新开始。
即便如此，开学对于孤爪研磨来说也依旧充满挑战性，比如新班级例行的自我介绍。
当所有人都将视野转过来时，被如芒在背的目光无死角地环绕着，他下意识地低下头，连“孤爪研磨”这四个字都卡壳了一下。
自己念自己的名字好尴尬……
“他刚刚好像一直在打游戏，是游戏宅吗。”
“诶，在家玩就算了，在班里也捧着游戏机也太糟糕了吧。”
他坐下后，隐藏在稀稀拉拉的掌声中，周围有人交头接耳地小声道。
坐在孤爪研磨前面的时不时低头记下些什么的女生站了起来。
大家很快安静下来。
熨帖合身的制服包裹着窈窕匀称的身材，被淡妆简单修饰的杏眼桃腮，精心打理的慵懒编发垂落在胸前，符合时下流行元素的耳钉隐藏在鬓发后若隐若现……还有纤细的指尖处不起眼的裸色美甲。
看似松弛自然的打扮每一处都隐藏着精心的巧思，点缀各处的装饰品恰到好处不至于繁杂，即便只是千篇一律的制服，也能看出其主人苛刻到每一个细节的设计。
维持着低头的姿势，他只抬眼一瞥便将视线收回了刘海下令人安心的阴影中。
耳边响起了清脆的女声：
“入江莉绪，大家喊我莉绪就好。喜欢潜水、滑雪、唔还有游戏，最近的烦恼是switch怎么还不发新机。”
对此深有共鸣的同学发出了善意的附和。
——是解围吗。
孤爪研磨微微抬头，从刘海发缝留出的空隙间悄悄地探出视线。
——还是，错觉。
前座坐下后，直直地看着前方，没有回头。
只能看到几缕没有被收编的碎头发毛茸茸地散落在笔挺的后颈处。
他暂且搁置了心中的疑问。
下课后，孤爪研磨从课桌下拿出游戏机，完全隔绝在新学期开学的热闹氛围之外。
而入江莉绪则在和周围人打了一圈招呼后，成功约到了放学后去卡拉OK的一群同学。她转过身刚想和唯一还没打过招呼的后桌熟悉一下，便看到对方正在打游戏，微微耸肩后，将身体转了回去。
从余光中注意到前桌转身的孤爪研磨心原本都吊到嗓子眼，看到她转回去才放下紧绷的神经，暗自松了一口气，重新将注意力投入屏幕上的游戏中。
——和这种时尚Gyaru扯上关系绝对会很麻烦。
幸好对方也没有要和班上每个人都打好关系的癖好。
那之后一周，两人的谈话只限于偶尔借个文具时的“谢谢”、“不客气”。
明明不是直升，却很快成为了班级社交的中心。不仅如此，在课间被其他班的同学甚至高年级的前辈叫走也开始变得平常。
孤爪研磨不禁在心里感叹好厉害，他大概是一生都做不到。
“喂，研磨。”不是很熟的男生喊着他的名字，露出谄媚的笑容，“能不能和我换个值日。”
——说是“换”，但根本就没打算“还”吧。
拒绝本就是社交中最难的一档。
避开对方恳求的目光，他犹豫着有些无措地小声道：“放学后有排球部的训练。”
“反正不是正选，缺席一次也无所谓啦。”男生理所当然，双手合十地鞠躬大喊道，“拜托了，这是我一生的请求！”
被道德架起来了。
眼中流露出非常明显的嫌弃，孤爪研磨蹙起了秀气的眉毛。
“健太，你今天有事吗，我和你换吧。”入江莉绪转身，自然地加入话题。
她随手将垂在脸侧地头发拨到耳后，银色的流苏耳环穿过耳垂，伴随转身的晃动反射着流线型的闪光。
“啊不是……我们不是说好放学后去卡拉OK吗。”
“你们先去吧，我做完值日就过去。”她笑眯眯地答道。
男生还没做出反应，耳朵灵敏的前田美月就从教室的另一侧向这边发出了不满的声音：“莉绪不去的话好无聊，我们迟点过去吧，大概晚十五分钟？”
其他同学也表示没有意见。
入江莉绪抬手比了一个OK的手势，又转回自己的桌子，为了腾出晚上出去玩的时间而继续赶作业了。
“……”
事情从中途开始就变得和孤爪研磨没有关系了。
——第二次了。
从结果来看前桌帮忙解了围，但她的目光从没有落在他身上过。
孤爪研磨默默打开游戏。
***
由于前后桌的关系，加上习惯于观察别人，即使不是刻意，孤爪研磨也被迫摸清了社交达人的日常。
入江莉绪抱怨过一嘴“早晨时间不够吃早餐”后，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她的那些“好友”开始给她多带上一份早餐。踩点进入班级的入江莉绪会在第一节课的课间问清好心人的姓名，然后第二天投喂给对方香喷喷的手工黄油饼干。
吃过的人都赞不绝口，甚至偶尔能看到脸生的外班同学走进他们班把早餐放在前桌上。
体育课的时候，入江莉绪的存在感也很高，无论是什么运动都会积极参与，运动神经很发达，但似乎并没有报名社团活动。
经常因为应援太过努力，嗓子哑得一天说不出话。
“黑崎インパクト给我冲啊啊啊，不要辜负我的两千元啊——”
黑崎：“谁叫那种名字啊喂，你们竟然在拿男生的跑步成绩赌马吗？！”
课间时，她的座位旁永远围着同学。
“纯子，你理发了吗。”
纯子一愣，下意识地抬手抚摸了一下自己的头发：“我男朋友都没有发现……”
“因为每天我都看着你嘛！”
——简直是情话的水平了吧。
入江莉绪凑近纯子的头发，耸动鼻子轻嗅着说道：“香味也变得不一样了，你常去的理发店换洗发水了吗。”
——不、这种程度，已经让人感觉有点变态了。
不出所料，没过多久就传出纯子甩了男朋友的消息。
这就是galgame的天选玩家吧，孤爪研磨在心中感叹。
不过，这个世界上不存在单面的硬币，再长袖善舞的性格也不可能得到所有人的喜欢。
午休时，班里只有几个男生，他们围在一起窃窃私语，突然爆发出一阵惊呼。
“诶，有超过一百个人表白？真的假的。”
“千真万确！我听和她中学同班的朋友说的，‘百人斩’什么的。”
“呜哇，好糟糕——我还以为她很好追呢。”
“可恶，白白浪费时间了。”
“之前玩真心话大冒险的时候，她不是怎么都不愿意透露被多少人表白过吗。”
“不是她自己说出去的——那就只能是她的前男友们自己说的了！”
“太好了，看来我还有机会。”
“对啊，哪怕很快就被甩，打一炮也不亏。”
从这里开始，话题逐渐变得难以入耳了。
没人注意到背对着他们趴在桌子上补觉的孤爪研磨已经被吵醒，皱眉露出了嫌弃的神色。
第二天。
在女生们讨论周末出门逛街时，昨天在班里说话的那几个男生像是无事发生一般吵着要加入。
——好烦。
前方的人声噪音本该早已习惯才对，但莫名让人静不下心。
大大的Game Over跳出了屏幕。
对于昨日发生在教室里的谈话一无所知，前桌爽快地点头了。
……
来自后面的视线已经到了想忽视也难的地步，入江莉绪脸上的笑容都有些挂不住了。
然而她刚扭过头去，黑发少年便受到惊吓似的偏头看向教室的角落。
孤爪同学不喜欢被关注，这件事并不难发觉。
入江莉绪只好掩盖动作假装活动脖子，收回了视线。
但来自后方若有若无的视线在接下来一天里都时不时激起她的雷达，让人如坐针毡。
在外人眼中，开学第一天就能和全班打成一片的入江莉绪和说话时不敢与别人对视的孤爪研磨除了都属于灵长目人科人属智人种外，几乎没有任何相似之处，但事实上，在擅于观察他人和对视线敏感这方面，他们或许是班里最相像的两人。
“那我也走咯，莉绪。”
“嗯嗯，明天见！”
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入江莉绪借口拒绝了其他人一起放学的提议，坐在位置上一直等到班级里的倒数第三个人离开，只剩下孤爪研磨和她两人。
——孤爪同学果然是有话要说。
不过他好像总是神经紧绷着很容易被吓到，而且不想和她扯上关系的样子……入江莉绪正在思考用什么话题不突兀地开启话题，就听到后面传来弱弱的声音。
“那个，入江同学……”
“在。”
她没有将身体整个转过去，只是微微偏过头看向窗外的方向，表示自己在听。
——该怎么开口呢。
怪猎最难的boss也不会比这个更难了吧……
孤爪研磨在内心微微叹气，但临阵脱逃并不是他的风格。
难得的只有两个人的场合，对方的视线在别处没有施加额外的压力，从时机来说已经不可能更好了。
经过一番心理建设后，他谨慎地措辞，终于缓缓地开口：
“入江同学是喜欢社交的类型呢，虽然朋友很多，但每一个都有很好的照顾到……我的话，完全做不到。”
并不是有意识地去主动社交，入江同学大概只是抱着“这一切都与我有关”这样态度生活着而已。
开学自我介绍的时候也是，她把每个人的名字都按照座位记在了本子上。在别人还在悄悄问“那个人叫佐什么来着”时，她已经能轻松地当面叫出每一位同学的姓名了。
姓名是认识一个人的开始，记住初次见面人的名字能让人感到尊重。
而且……
孤爪研磨的视线下移，文具袋里那块小小的白色橡皮占据了视野中心。
被入江同学借用后还回来的橡皮，永远都是干净的。
被看见、被尊重、被关注……这些小小的细节堆叠在一起，或许就构成了属于入江莉绪的难以抵挡的独特魅力。
“诶……谢谢？”
好意外。
入江莉绪眨了眨眼。
和生人勿进的后桌开学以来的第一次交谈是被夸奖了，总感觉……挺开心的！
“但、不是所有人都值得入江同学真心对待。”
孤爪研磨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微不可闻得近乎自言自语了。
因为过于迂回，听上去反而像是在对他人的生活方式指手画脚了。
“……”
入江莉绪：诶？欲抑先扬？！
人大致都能被划分进某个“类型”。相同的类型总是聚在一起，面对相反的类型常常会有些苦手。
她大概能猜到后桌不擅长面对自己这样热情奔放的类型，能让他主动提醒，大概是遇到了什么看不下去的事。
思考片刻后，入江莉绪试探性地问道：
“孤爪同学……无意间听到了什么吗。”
听到关于对方的闲言碎语本来就已经够尴尬了，再特意告知正主的话就像在挑拨离间一样。
孤爪研磨垂下眼眸。
“……”
沉默本身就是一种回答。
“啊——果然。”入江莉绪笑着摆了摆手，试图插科打诨，“是‘百人斩’什么的吗……初中的时候大家都知道，迟早会传开的，这个外号还挺酷的不是。”
没有令人为难的追问，也没有对嚼舌根者的愤怒，甚至反过来被安慰了。
孤爪研磨有些意外，不动声色地悄悄抬眼。
从表情看不出什么端倪，她好像真的不在意，但弯弯的笑眼后面……隐藏的会是笑意吗。
“对了。叫我莉绪就好啦，班里只有你还喊我‘入江同学’吧，不喜欢被关注的话还是合群一点比较好哦。”
——不、突然喊姓名绝对会被全班行注目礼……
“虽然吓了一跳，不过谢谢孤爪同学告诉我这些！有的人喜欢我，有的人讨厌我，这些很正常，而且从表面上其实很难分辨出来吧。”入江莉绪单手托着下巴，小声地叹了一口气。
正是因为广结善缘，她对各种性格才早已见怪不怪了。小时候当然也天真地觉得“只要好好交流，总能相互理解”，但随着成长过程中不断碰壁，她逐渐明白了这个世界上就是有无论如何都讨厌她的家伙，还有一些看起来是好好先生，其实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家伙、目的性很强的家伙……
但是也有看似相性不合的人，慢慢靠近后，却能够成为很好朋友的人。
“所以，也只能交给时间了，不值得我喜欢的家伙总会露出马脚的。”入江莉绪露出笑容，蜜糖色的双眸倒映着夕阳温暖的橘光，“比起被人伤害，我更不想因噎废食错过可能成为朋友的人。没关系，我是伤口愈合很快的那种人！
而且，你看，孤爪同学就是被时间的海浪淘洗后，冲到我面前的珍珠。”
第一次，孤爪研磨与入江莉绪对视了。
他的脑中仿佛有一道模糊的光闪过，耳边听到了什么东西正缓缓消融的涓涓声响。
目光所及的笑眼弯弯后是充盈着喜悦的热忱。
——啊，是心之壁消融的声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