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夜色胧胧,隐隐有雾。平宣门外马车排成一长条,有星星点点的光亮。恍恍惚惚能看见提灯的小厮,大臣们根据品阶三三两两地聚在一块仿佛鬼子接头,一眼望去只能看见官帽上那一颗颗圆润的珠子,昭示着他们不菲的身份。

    礼部年轻的左侍郎抓耳挠腮,“我完了,我昨天啥事儿也没干,陛下下发的建学计划书太详细了,往下一推行,根本没我的用武之地。无聊至极,尚书大人找我谈了一下午的天。这工作总结怎么写?写我跟礼部尚书无聊到拉家长里短?我完了,我是个废人,今日红黑榜必有我梁玄之的大名。”

    旁边站立着的内阁学士钟襄捏着手中那张仅写了两行字的纸,放下手中的笔后,面露难色,“能行吗?写这点能过关吗?会不会被点名批评啊,好丢人……”

    “你有啥可惆怅的?陛下都说了,字不在多,要简洁明了,总比长篇大论强。”张太傅面无表情手插口袋,一副谁也不爱的样子。

    “您说得轻巧,陛下昨日又与三公研究政务到深夜,您当然不愁没东西写!”太常寺卿笔下还是空白一片,来收工作总结的太监据说已经走到平环门了。

    张太傅摸到口袋里那张,只写了“与陛下聊推文至三更,终定下初稿”几字的宣纸,心中不免苦涩,陛下一门心思扑在微言堂的建立上,已然数天不与三公论政。

    户部尚书章何延也是满面愁容,只不过与他人原因不同。而他手中那厚厚一沓纸上,蝇头小楷密密麻麻,事无巨细地汇报了户部一天之内的工作成果。每日打更的敲了一更天后,从下面汇总上来的工作日报堆满了整个桌子,由他汇总,光是手抄都需要一个时辰。长此以往,字倒是写得越发好了。

    金公公今年三十有八,原本是陛下身边打扇子扇风的,常年做一块背景板。自此半年前陛下命所有上朝的官员写每日工作总结,便指使他去,在上早朝之前收取,钦点了个课代表大臣。

    虽说我们金公公只字不识,也不甚了解课代表为何意,但他还是对自己的这份职务十分满意,想要做出一番事业。

    “大人们,莫要再写了,都停笔停笔,奴才要开始收了,”脸上有笑容,陛下说服务行业笑容是第一要义,但手下却是毫不留情面,一张接着一张,从前往后收,“可别写了呀闻大人,陛下要等急了!”说着便抬手去收,太常寺卿闻肆嵩赶紧用广袖遮住纸笔,动作之娴熟,一看就是个抄作业惯犯。“等等!等等!还差几个字了!”

    小金真的很认真负责,手腕一翻,准确地绕过了闻肆嵩的袖子,稍微那么一抬,食指与中指之间夹着一张薄薄的纸,正是闻大人没完成的那份工作总结。

    “哎呀!金公公!哎呀!”大家多少都有点幸灾乐祸地看着他捶胸顿足。

    小金同志翩然离开,都说了,他要做全世界最好的课代表大臣。

    其实我不是个魔鬼,真的。

    我无非是第一次上朝的时候,指着文武百官的鼻子骂了半个时辰,然后给他们科普了一通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罢了。情到激愤之处,还差点从台阶上摔下来。从那以后,无人敢在朝堂之上与我呛声。

    打了个哈欠,抖落两下手中终于趋于完美的稿子,那种熟悉的满足感又充斥了身体。

    “陛下还写着呢?”沈殊捷阔步从门口进来,精神头好得跟运动健儿似的。都是熬夜冠军,怎么他回家去换了个朝服就跟在□□里打了个滚儿一样有活力呢?

    “写,终归是写完了。”我像个没骨头的人一样瘫在椅子里,“再过一会要上朝了都。这人还是要服老,通宵真通不动了。”

    这时候金公公手捧一匣子前来复命,便是收来的工作总结。我招了招手,他便呈上,一直立在我身边的祝老接过并将其中的东西取出来,看那厚度,我裂开了。

    随手翻看几页,“这户部就你妈的离谱,每次都这么一大摞一大摞的,长篇大论一些一句话就能概括的事情,”我怒拍案,“章何延就该回去重修小学语文!”

    “陛下消消气,这章大人这样汇报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怎么就今日惹到我们陛下了?”沈殊捷笑,踱步至堂下,自顾自坐下饮茶。

    他不卑不亢,我那气势也无人助长,只得软下去,“这不通宵火气大么……”

    “小金,”我吩咐,“奴才在,”他答。“告诉章尚书,以后只要是工作按照计划进行,没有纰漏的话,就不用写这么详细了。那么多张,累不累呢!”

    爱岗敬业的金公公立即应了,退了出去。我认真看了几张呈上来的工作总结,一边看一边分成三沓,左边那沓是言之有物,认真负责的,右边那沓一看就是滥竽充数的,中间的则是无功无过,将将达标而已。

    “这张迁真的越来越不认真了,虽然朕昨晚确实是拉着三公与朕改稿,可他就不能写写自己的感受和见解吗?作为一个内容创作者,就只会被动接受别人的看法?”我犹豫要不要把他放进右边那沓,不过如此的话岂不是让他名誉扫地?

    “太傅昨晚没有帮到陛下您吗?”沈殊捷关切地走到我案前,俯下身子观看我手中捏着的纸。

    “倒也不是没有……”我刻意站起来,他也只能立起身子,与我并肩站着,“只是他太八股了,不太能接受朕写作的方式。认为太……哗众取宠?”

    “陛下已经做出那么多惊世骇俗的成绩了,与其说哗众取宠,倒不如说名副其实。”

    他注视着我,眼睛里有星辰。目光落在我身上,殷切地像是全世界在等我一个回应。

    不对头!这个男人不对头!

    我感觉我脸红了,便赶紧扭过头去。身后有他轻笑的声音,他说要去东明殿前候着上朝,便就此告退的话语。我克制自己乱跳的心脏,摆了摆手作为回应。在安静下来之后双手撑着桌子作精疲力尽装。

    暧昧真的让人受尽委屈啊!!!

    祝老捧着章何延的工作报告小心翼翼地问我:“陛下,这章大人的报告您看……”

    “太长不看!”

    晨鼓响时,我在百官注视之下坐上龙椅。群臣俯首,山呼万岁,场面倒还有些壮观。

    除了第一次听的时候,我当时正在出神,将近一百来个大爷大哥同时咆哮,差点没给我魂吓飞了。

    我轻咳一声,开始今日的大会。

    “诸位早上好,话不多说,还是按照往常的程序,朕先发表看法,发表完以后,有遗漏的部分诸位再补充。”

    我停顿,堂下无人出声,都埋着头,跟高考考场似的。

    接下来,我就六部目前的工作推进情况作了简单汇报,表扬了个别工作表现出色的人,予以口头奖励,夹枪带棒地讽刺了某些大臣不思进取,只知道每天上班时间聚众唠嗑。最后安抚了大部分处在及格线上的人,虽然我本人极度反对中庸思想。

    但没办法,这就是作为一个管理者应有的胸怀。

    “诸位,可有什么要补充的吗?”祝老递上茶水,我赶紧嘬了一口,都给我说渴了。

    这时,兵部尚书孔盐向前一步出列,道:“秉陛下,年前遥城有塞外流寇屡犯我疆界,宋落桓副将领命清剿流寇,更是扫除了遥城内的秦戎探子,臣以为,是时候将其召回,论功行赏,让其继续任越都城内守军统领了。”

    “倒也不是不行,遥城守军可有将领?”我问。

    “遥城守军本是向择仁将军麾下,只不过事急从权,才破例将越都城内守军宋统领调去剿匪,如今事情成埃落定,自然是要将统帅权物归原主。”

    “那就先这样办吧。还有别的事儿吗各位?”

    鸦雀无声。祝老便非常自觉地高呼退朝。人群山呼,又如流水般退去。我靠在龙椅上一动不动,什么也没想。好像每天下班后,到家前,在车里静坐的那十五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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