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流火的七月伴着声声蝉鸣,将燥热兜头泼洒下。

    层层叠叠的人群却半点不嫌烫,被栏杆挡住,围在百尺见方的坑洞前面。

    观赏难得一见、因为这人界帝君的六十寿诞才举行的人兽搏斗。

    再往上,百磴阶梯之上高台,罗扇轻打,扇动冰块的丝丝凉意,硬是在酷暑造出一片喜人的清凉。

    清凉之中,王孙贵族们露出吝啬的笑意,大都是被坑洞里的鲜血刺激到了。

    满肚肥肠的贵人们被这样见血、用性命相搏的活动引起他们的兴趣。

    不过这次的热闹,除了这专为皇帝所办的人兽搏斗,知内情的人更是目光向上望去。

    或打量、或好奇的目光,遥遥落到了高座的公主身上。

    粉雕玉琢的人儿梳着一对双丫髻,头上只戴了一枚鎏金莲花簪,身着碧玉暗纹百褶裙,卷而翘的睫毛在她眼睑投下一片阴影,像个灵动的瓷娃娃。

    让人感叹不愧是当朝陛下捧在掌心上的长安公主。

    江禾看着眼前的、熟悉的景象长吸一口气。

    怎么回事?

    城门大破,她不是被匈奴的刀剑刺死了吗?

    那颤抖的手被江禾藏在桌下,她面上仍是不动如山。

    是梦吗?

    “微臣斗胆替小儿向陛下之女,长安公主提亲。小儿与长安公主一同长大,倾心已久,此生非公主不娶,恳请陛下允准。”

    这句话犹如惊雷,在江禾耳边炸起。

    长安公主不动声色地望过去,在高台正中间行大礼的是位七旬老人。

    白发白须跟着他大起大落的跪拜齐动,红袍之上的兽纹暗涌。

    老人言辞恳切,言语动人,任谁听来都是不禁动容的。

    只有故事的主人公,众目睽睽之下的江禾,一语不发。

    嘴角却勾起微妙的笑意。

    记忆里的种种涌入脑海,原来不是梦。

    丞相大人跪地替独子求亲,一切都跟记忆里一样。

    事件的另一位主人公,江禾的青梅竹马随着父亲言辞恳切的提亲,把视线落在江禾身上。

    感受到注视的江禾仰头回视,微微一笑,一双杏眼弯成月牙形状,闪烁着倒映出那道修长的身影,以及齐公子眼底的温柔。

    只是那道温柔几乎要刺痛江禾。

    原来齐非玉你,还曾经这样注视过她吗,还会有这样饱含爱意的模样吗?

    江禾的长睫毛一敛,前世种种涌上心头。

    当年,齐非玉也是这样温柔地冲她笑,大殿之上、众人注视下向她提亲,执起她的手向她发誓,会一辈子爱她、护她,与她偕老。

    然后在掀起她盖头的一瞬,所有都变了。

    轻笑着向她发誓的少年人脸色一凝,眼底是陌生的寒意。

    “非玉。”江禾柔柔地抬起手想要摸一下新婚的夫郎:“你怎么了,在外面应酬太累了吗?”

    她被满头珠翠勒得头皮痛,只想快点把那恼人的头冠摘下来。

    此时泡在蜜里长大的小公主还未发现心上人已经褪去伪装。

    身前的人不着痕迹地摆手,齐非玉自上而下地俯视江禾,眼底写满了嫌恶:“江禾,我可算是娶到你了。”

    本该是浓情蜜意的告白,落在新郎口中却没有一丝波澜。

    江禾呆呆地点头应声:“今天本来就是我们的新婚之夜啊,非玉。”

    床两侧的龙凤花烛燃得温暖。

    眼前的人却扯出一个嘲讽的笑,齐非玉一手捏住江禾的下巴,几乎要掐进骨头中。

    公主白皙的皮肤很快就染上血色,眉毛也因为疼痛皱起来。

    齐非玉掐着下巴,抬起那张脸,使江禾僵硬地仰视他。

    “那么爱我?”

    疼痛而生出的生理性眼泪在江禾眼眶里打转,但她还是点了头:“我爱你,非玉,你到底怎么了?”

    江禾以为这只是生活中的插曲,马车下的小石子,齐非玉只是太累了,才会这样凶。

    毕竟这人,可是与她两小无猜的青梅竹马啊。

    她错了。

    在齐非玉第二次问她爱不爱的时候,竹马要江禾去替他向皇帝求情。

    因为他贪污了,私吞灾区的救济粮总计五十万两。

    他眼含热泪,重重地抱住江禾,“你不是爱我吗,连为了我向你父亲求情都不愿意吗?”

    于是江禾点头了。

    被皇帝捧在手心的公主,见父皇都不用行大礼的小公主,在大雨下跪了一整天,求得齐非玉官复原职。

    换来了她自己大病一场,换来了齐非玉在府外流恋花柳之地、夜夜不归养妾室。

    后来魔界的怪物攻入人间、一个个道貌岸然的道长仙人袖手旁观,任凭魔物们向宫里叫嚣着要看看天姿国色的长安公主。

    而齐非玉,为了向仙家证明自己是无情道的天才,亲手把江禾推出去推出去。

    江禾在齐非玉冷漠的注视下,是死在了魔物的凌虐中。

    “殿下,草民有幸被选做驸马吗?”上扬的尾音给这句话增加了几分绮丽的色彩。

    江禾被齐非玉突如其来的问句唤回神。

    本醉心人兽搏斗的人们也转移了视线,目光从流血的老虎与南蛮之间,移到了公主身上。

    甚至连与猛虎搏斗、生死一线的南蛮都微妙地一顿。

    若有人肯施舍一丝目光给南蛮,就会发现这命悬一线的南蛮竟然也仰头看起热闹。

    就在此时,被压着打的老虎瞅准时机,猛地一扑,把分心的南蛮子压在身下。

    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的老虎亮出爪牙,张着血盆大口就往南蛮身上咬。

    与此同时,南蛮收回他那仰望的目光,眼神一凝,挥动匕首。

    “噗——”

    短匕硬是被扎进老虎眼睛中,局势陡转。

    可惜这是场无人欣赏的表演。

    老虎嘶吼着做垂死的挣扎。

    南蛮安安静静地拔出匕首,起身,藏在阴影之下。

    高台之外,几名丫鬟卸了力气欢声谈论着。

    “公主与那齐公子一同长大,可是青梅竹马啊!”

    “就是说啊!整个京城都找不出比这两位更登对的人来了。”

    皇帝也看向他那二八年华的女儿。

    “禾儿意下如何?”

    皇帝看着与逝去的静妃八分相像的公主,叹了口气,颇为感慨。

    自打静妃去世后,他给足了江禾一名公主该有的尊重与地位,只是不想时间飞逝,垂髫孩提已经到了出嫁的年纪。

    江禾慢条斯理地放下酒杯,并未回答父皇的问话,反而望向了她那一派深情的竹马。

    收到目光的竹马倏然起身,一双眼睛倒映着长安公主的模样,爱意满得都要溢出来了。

    “禾儿——”

    谁能看出这京城有名的深情公子满心满眼都是伪装呢。

    江禾几乎要笑出来。

    没人看得出,前世她直到被齐非玉出卖给匈奴都没想到呢。

    心下思绪万千,全被江禾压下,她起身回视,婉转道:“非玉哥哥。”

    眼底的温柔不输齐非玉一分一毫。

    落在围观者的眼中当真是一对璧人。

    话落,江禾回头,看向自己的父皇:

    “儿臣与齐非玉一同长大,自是知道非玉的好与爱慕,再者说我们二人脾性想合,非玉待儿臣敬也、护也,儿臣全都记在心里。”

    母妃说得对,男人万万不可信。

    她当年单纯,真把齐非玉当成可托付终身的人了。

    再来一次,她怎么可能就这样嫁给齐非玉?

    此话一出,公主要嫁之意明了。

    皇帝的感慨轻叹,另一位主角齐非玉面上难掩笑意,二皇子江祈祥适时起身,要道恭喜。

    藏在阴影下的南蛮子一怔,嘴唇紧抿。

    冰冷在江禾眼底一闪而过,长安公主立马勾起一派天真无害的微笑,她脑袋一歪,金簪上的流苏也跟着摆动摇曳。

    “只是父皇,禾儿一直把非玉当作兄长啊,非玉哥哥怎么会想到娶亲,”江禾一脸不解,嘴巴一撇,忽闪忽闪的眼睛里隐约有几分委屈:“父皇,禾儿还小,还想在父皇身边多陪父皇几年,难不成父皇要赶禾儿走吗?”

    全然一派娇憨小女儿作派。

    给陛下看得心中一软。

    江禾作委屈状低下头,隐去神色。

    真是嘲讽啊,哪怕她是公主,齐非玉是朝臣,但只因她女子身份,便没法在大庭广众之下直白拒绝齐非玉。

    她要装乖讨巧、作天真无邪的模样,甚至是搬父皇出来做救兵。

    江禾说完,四座哗然。

    齐非玉的笑容僵在脸上,笑得很难看,与京中传闻的温润如玉齐公子相距甚远。

    站起身的江祈祥还没将“恭喜”道出口,便又尴尬跌回原座。

    属殿内跪拜的齐丞相最是可怜,一把年纪头发花白,豁出老脸来替独子提亲,却被公主三言两语驳回,此刻颤颤巍巍跪在堂内,一口气上不来就要撅过去了。

    斗兽场内的南蛮,像是结束一场战斗般轻叹一口气。

    他随意地擦了擦脸上溅落的血滴,看向高台之上的达官贵人们。

    若有人不嫌弃这南蛮身上的血腥和泥污,耐下心来仔细瞧瞧,便能发现他眼底浮出一抹笑意。

    可惜,在场众人的注意力全被精彩绝伦的提亲事件吸引去了,无人在意一个南蛮子的眼神如何。

    甚至没人关心这位挣扎在生死一线与虎搏斗的南蛮子的死活。

    目光的焦点——齐非玉吸气又吐气,像是僵在原地。

    但他的手一掠衣摆,似是无意间露出一枚玄色香囊,其上用银线勾勒出走兽的花纹,或许是因为手艺不精,那走兽歪歪扭扭,从老虎变成家犬。

    香囊露出一瞬,齐非玉恢复平静,眼角带笑地望向江禾。

    温和平静的笑意中,掺杂了威胁。

    那香囊是江禾送与齐非玉的诞辰礼物,她还知道里面有自己的小像。

    齐非玉像是盯上猎物的蛇,就那样静静地、静静地盯着江禾。

    要是他真打着鱼死网破把香囊拿出,那就是狠狠地反驳了江禾的“哥哥论”。

    而江禾,哪怕是皇帝宠爱的公主,也会因为这小小的香囊身败名裂。

    怎么这么沉不住气啊,亲爱的齐非玉?

    江禾露出更浓烈的笑意,挑眉看向高座之上的父皇,双手一拱,微微鞠躬:“儿臣祝父皇松柏长青,日月长明,与天同寿,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江禾洋洋洒洒地背了半生所学,那吉祥话可谓是涛涛江水绵延不绝。

    皇帝笑开了颜。

    齐非玉握着锦囊的动作一顿。

    江禾眼珠一转,单手一点,指向坑洞之下的南蛮,语气甚至带了娇蛮。

    “什么驸马不驸马的,儿臣还小,这也不着急。如果非要的话,那儿臣要他!”

    随着公主单手一指,众人的目光落在斗兽场内被遗忘的南蛮子身上。

    江禾勾唇笑得不加掩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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