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皇后其实一直想要个女儿。

    是的，一个女儿，而不是儿子。

    不过她后来发现，其实她只是想有个像怀慈一样的孩子。

    她原先不喜欢这个孩子，因为她是罂妃的女儿，她和姬怀慈的相识，只不过是这女孩不小心闯进了自己的宫里，然后一直傻傻的盯着那几盆空谷幽兰。

    她问怀慈，“喜欢这花?”

    小小的怀慈点头。

    她听了很高兴。因为当时很多人都不喜欢这种有些素净的花，觉得寡淡，周皇后只觉得是那些人没眼光。

    她对这个从小被养在宫外的公主有了点好感，于是随手送了怀慈一盆兰花，说，“你要是把它养活的话，就可以经常来我宫里玩。”

    于是怀慈就高高兴兴的捧着兰花回去了。

    周皇后以为这幽兰肯定养不活，但她没想到的是，半年后，这女孩竟然从她屋顶上翻了进来，手上拿着一盆幽兰，告诉她，“我来找你玩了。”

    周皇后记得自己当时以为那是刺客，吓的心都快跳出来了。

    但说出去的话不好反悔，于是她就每天想着法的陪怀慈玩。

    这宫里好玩的地方其实很多，不说别的，有的时候怀慈带着她半夜偷偷去御膳房偷吃东西，然后躲避侍卫，就很有意思了。

    她很喜欢看这个武功天赋异禀的小姑娘戏耍那些士兵。

    不过等到了后来，他们就很少见面了，因为女孩已经开始被派去暗杀各种各样的人了。

    后来皇帝说这样其实有点大材小用了，再加上皇后也好几次都去他那边不顾形象的大闹，于是皇帝没办法，就说让怀慈去保护太子姬渊。

    宫里很少有人谈论怀慈的身份，仿佛这是个禁忌。而在历史的长卷中，周朝的史官也没有记载下她的名讳。

    前半生看似困于宫墙之内，但实际上，她还是如同浮萍一般。

    她的周朝公主身份所有人都是知晓的，但是无人会承认她。

    周皇后以前也是不解，直到后来才发现，原来姬怀慈是罂妃和别人生的孩子。

    怪不得……姬怀慈长的和皇帝一点也不像，根本没有半分中原人的模样，那双琥珀色的眼眸，倒是和她师父很像。

    这件事姬怀慈自己也是知道的。

    虽然没人敢提，但大家心知肚明。

    周皇后一直都知道她是个有点特殊的孩子。

    那个西边来的死秃驴说过，怀慈是个天生的战士，是个百年难遇的武学天才，但皇帝觉得这还不够，他想让怀慈再有用些。

    于是他们给她从小就灌下了很多的药，使她的内力飞速增长，敏捷度、洞察力、反应能力、力气……远远高于常人，甚至，有些不似人。

    而这也造就了她必将早逝的宿命。

    她的经历、她的出身、旁人对她的态度……

    后来，皇后其实早就把她当自己的孩子看待了，舍不得她受一点伤，更不想……让她的手上沾血。

    但她没有办法阻止他们。

    她想去引导怀慈，她想让她像个普通孩子那样，可那太难了……

    越长大，周皇后就发现她根本没有同情之心，她无法共情他人，无悲无喜，没有情感可言……

    但周皇后不打算放弃她，她会教好她的，会的。

    其实周皇后自己兴许没发觉，她已经教了怀慈很多东西了。

    怀慈怀慈，明明叫怀慈，但她所做之事竟然没有半分仁慈可言。

    而第一个教会她“慈”的，竟然是与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周皇后后。

    其实，从周皇后第一次送给她一盆幽兰，再到怀慈想尽办法养活幽兰后，她就意识到了什么叫作生命。

    以及——敬畏生命。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开始厌恶杀人了。

    真奇怪，明明是以前习以为常的事情。

    再到后来，怀慈已经长大了，周皇后问她，“你想不想去外面的世界看看?”

    姬怀慈点点头。

    “那好。”皇后笑了，“以后，母后带你出去，从这个皇宫里……逃出去。”她坐在宫殿院子里的摇椅上，抬头不知是在看那枝繁叶茂的银杏树叶，还是残缺的月亮

    “外面的世界是怎么样的？”

    “外面啊……比这里好玩多了。”周皇后逐渐陷入了回忆。

    她嫁给皇帝，不过是因为各种利益纠葛，周朝皇帝需要她父亲的支持，而她的父亲也想给这个唯一的女儿找个好归处，嫁给皇帝，再怎么说也是皇后，能够让她一辈子衣食无忧。

    周皇后一边饮酒，一边回想着。

    她年轻的时候不太像个大家闺秀，总喜欢偷偷和家里的兄弟们一起去读书，兄长们发现了，也不会斥责她，反而经常给她带来各种诗文，而父亲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父亲常常夸她很有文采，而她也很是努力。

    家里人都很宠爱她，所以她当了皇后以后，就连皇帝都不敢怠慢她。

    不过她也明白，那个周皇帝不喜欢她，这种不喜欢在得知她无法生育以后更加重了。

    她倒是无所谓，反正她也不喜欢皇帝，在这宫里虽然无聊了点，但偶尔还是能看看书打发时间，清闲的很。

    后来皇帝把刚满7岁的姬渊养在了她膝下，她想着，反正她宫里也不缺姬渊这一口饭，于是就答应了。

    随着姬渊的长大，周皇后越来越不喜欢他了。

    十多岁的少年，才华横溢，完美到令人挑不出一丝错来，但伪装之下的，却满眼的算计，还有对他人高人一等的蔑视。

    姬渊年少的时候，遇见了姬怀慈。

    这应该算是他们的第二次见面了，姬怀慈以为姬渊不会记得他们的第一次见面了，姬渊也觉得怀慈应该忘记他了。

    但其实，他们都记得对方。

    他们的第一次见面是在皇后宫里，在深红色的宫墙边，种着一棵又高又大的银杏树，姬怀慈那个时候在树上睡觉，后来睡醒了，就看见了树下那个清风霁月的少年。

    第二次见面也是在银杏树下，只不过，这次的怀慈是在树下武剑，而姬渊在远处刚好看见了纷纷扬扬落下的银杏树叶下的她。

    那个时候，姬怀慈年纪还小，而姬渊也年少，他们总是会在皇后那里，陪皇后看皮影戏，或者帮她浇花、种树……

    于是空谷幽兰堆满了整个宫殿，银杏树一棵又一棵，周皇后虽然不喜欢姬渊，但因为怀慈的原因，也对他有了点好脸色。

    在姬怀慈的记忆里，那段记忆很美好，美好到像是梦境。

    那个时候，周朝还在，姬渊的腿也没断，总是会温柔的叫她:“怀慈。”皇后也总会在宫里等她回来，给她梳头，替她用簪子绾头发……然后跟她讲述着外面的世界。

    周皇后说过会带怀慈出去，她也一直在想尽办法的，救出这个女孩。

    只是，她没有想到这一天竟然来的那么的快，那么的意料之外，甚至打乱了她的所有筹划……

    秦军攻进了洛阳，周朝军队拼死抵抗也不过是死前挣扎。

    吕不韦攻进了皇宫，周朝的末代皇帝只带着罂妃就慌慌张张的逃出了皇宫，甚至都没有去过问过他的子女，他的其他妃子。

    这座在姬怀慈记忆里那么恢宏奢华的宫殿啊，在一夜之间沦为废墟。

    她想带着周皇后和姬渊逃，但姬渊说，他身上流着的是周朝皇室的血脉，他要保护他的子民。

    “至于临阵脱逃?”姬渊身上穿着盔甲，他看着硝烟，热风吹动了他挡在俊秀面容上的发丝，“我做不到。”

    “你疯了吗？”周皇后不可置信的看着他，“你会死的你明白吗？”

    周皇后的眼眶泛红，她再也没有以往的端正华贵，她破口大骂，“你的父皇都跑了!那个狗皇帝!她带着罂妃那个贱人逃跑!”她死死的盯着姬渊，“你还在替你父王守什么?”

    她嗤笑一声，目光看着硝烟弥漫的天空，声音颤抖，“守这个……摇摇欲坠的、注定灭亡的王朝吗？”

    姬渊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姬怀慈问他，“你想好了吗？”那时的她年纪也小，但她却也什么都懂。

    “我做出的决定，就不会后悔了。”姬渊说。

    那一年，是冬天，天空下起了小雪，姬怀慈拉着声嘶力竭的周皇后，站在原地，冷漠的目送着姬渊越走越远。

    公元前257年的年后，周朝正式灭亡，周朝末代君王在逃亡路上，竟然被几个乞丐杀死了。

    那几个乞丐都是因为末周那些制度而被逼走上绝境的人，周皇帝为了保护罂妃，食下了自己作下的恶果，死在了荒野。

    这个在历史的长河中存在了790年的王朝，在这个冬天，覆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