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疑点重重

    燕肃侧身躲过,对上她又冷又怒的视线,凝视半晌,突然朗笑出声。

    崔惟熙眼眸微眯,手指向内蜷起,警惕地望向他。

    “未料名满京华的崔娘子也不似传闻中端庄淑静。”燕肃语中略带调侃,一派轻松神色,全然不复方才的强势霸道。见她不为所动,目光中仍充满审视,便也不绕弯子,直截了当道:“不知崔娘子可愿帮我一个忙?”

    她眉头紧蹙,神色略有缓和,轻哼一声,反问道:“凉州尽是燕侯之地,难道还要我区区女娘相助?”

    “此事除崔娘子外再无人能助我,方才多有冒犯,还请海涵。”

    他们二人的婚姻,一人为西北之权,一人为家族之利,从未想过要在感情上有所牵扯。崔惟熙仅剩不多的少女情思也早在出嫁前夜便被剪除殆尽,如今见他不再虚与委蛇,也不再试图占尽上风,倒是愿意与他坐下来讨论正事。她略一颔首,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燕肃开门见山,问道:“你可知凉州城外圈地一事?”

    崔惟熙点头,早在皇帝赐婚之前,她便已从崔俨口中得知此事。

    凉州是西北重镇,多年来,王、桓、李三家多年盘踞于此。当初河阳兵败,这些豪强担心戎族进犯,早早卖掉田地,带着金银细软迁往内陆。

    然而当今之世,各地门阀林立,土地田产几乎都被大大小小的势力蚕食干净,治下农人几乎少有恒产。西北三姓虽富有金银,却难从世家手中买到土地,手中商贸往来也常被打压。故而自燕肃横空出世,西北恢复平静以后,他们便又陆续迁回了故土。

    西北经历动荡,元气难免受损,河阳、渔阳两郡惨遭屠城,十不存一。局势稳定后,燕肃做主将两郡周边土地分给百姓,许多佃户纷纷前往,很快就让这两城重新恢复过来。有此先例在前,他便也将凉州城与两郡之间的大片无主田地划给周边佃户流民,只要无地之人都能分得田地耕种。

    这些世家当初在迁出之时将多数田地卖出,如今迁回之后想收回田地,于是派人游说当地农户将手中田地转卖与他们,再自己去找官府划分新的土地。西北土地原本贫瘠,农户们靠天吃饭,生活艰难,除非自家田地肥沃、或少数安土重迁之人,其余大都愿意将手中土地卖出赚得一笔钱财。

    世家们动作极快,自政令下达之日不过数月时间,便已经以低价收拢了城外大片良田。农户们卖田之后纷纷涌向官府,可无主之地毕竟有限,多数也不愿迁出凉州太远,僧多粥少,官府手中的田便不够分。

    他们发现自己被骗,再想赎回田地,世家却炒出高价,除了少数手中富余的人倾家荡产赎回了地,大多数都被迫成了佃户。自古田地买卖官府便鲜少插手,土地归属也向来以契税为准,他们双方早已银货两讫,契税都在世家手中,便是官府也无奈他何。

    世家收拢田地过后,便开始压佃户的价,起初一斗米只分四成利,后来坐地起价,到去年时佃租已涨到了七成。凉州周边佃户与主家的矛盾日益激化,甚至发生了械斗,已到了官府不得不插手的境地。

    常言道:千年田,八百主。

    官府干预土地买卖本就不容易站住脚,偏偏此时皇帝还派来崔俨辖制于他。崔俨虽未与他作对,但毕竟身居凉州刺史职,位高权重,总管任地行政事务,很多时候燕肃也并无行事之权。

    崔俨此人虽出身不显,却被崔氏父子所救,与世家联系颇深。他纵然看不惯西北三姓的作为,也不会主动插手干预,故而让当地豪族猖狂至今。

    崔惟熙见他神色笃定,似乎她必会出手相助,眼珠一转,故意道:“崔俨是我崔氏之人不假,如今两家联姻,我或可以帮你收服他。可我亦出身世家,为何要帮你对付他们?”

    燕肃轻嗤一声,倒是对她的回答并不意外,眸中却带了几分失望。

    “我原不指望你们来帮那些百姓。”他神色淡淡,话中似有讽意,“可若事涉崔公父子河阳之战,你可会袖手旁观?”

    崔惟熙猛地站起,右手紧攥成拳,努力平复自己的心绪,惊疑道:“河阳之战与此事有何关联?”

    他从袖中取出一叠契书,递给崔惟熙。她接过契书仔细翻阅,眉头越皱越紧:这些契书的卖方几乎都是西北豪强,买方则多为农户和一些小商人,其中落款时间正是三年前的十月份,也就是河阳之战当月。

    她在出嫁之前曾了解过西北的基本状况。丰年时,当地的土地可卖到五十石粮食一亩,歉年或战乱时期却只能卖到二十石甚至更低。

    三年前正值丰年,这些豪强却以四十石一亩的价格大量出售土地,因而在一月之内就顺利将多数田产置换成了金银。待到河阳事败,他们迅速带上金银细软迁走,几乎未蒙受任何损失。

    可当年崔氏父子威名赫赫,远震西域,即便是面对强横善战的戎族也几无败绩,他们何以如此笃定此战会败,不惜压低价格也要将田地卖出?

    崔惟熙越想越心惊,指甲几乎掐进肉里。良久,她转身看向燕肃,正声道:“我可以帮你这个忙。但你要全力配合,若事涉河阳,必不得欺瞒于我。”

    “崔公守御边境近十年,他若是枉死,便是你不追究,我也会往下查。”

    她眉头微挑,“既如此,你为何不将此事通过崔俨告知京中,而要与我联姻?”

    燕肃唇角勾出一丝嘲弄的笑意,反问道:“我凭什么相信他?财帛动人心,若他一心为了崔公倒是万事大吉,可若是他早已与西北各族暗通款曲,我岂不让自己陷入困境?”

    崔惟熙眼神一变,正欲开口,却被他示意止住了话头。

    房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燕肃眼神一凛,高声喝道:“谁在外面?”

    俄而,一人推门入内,正是樊媪。

    她面上犹带些惊慌之色,却强行压下,笑道:“主君,宾客们可还等着敬酒呢,您怎的到这来了?”

    她往崔惟熙方向看去,恰好看到桌上剩下的食物,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原是主君挂心新妇,来为她送膳,这本是不合规矩的,主君快些走吧!”

    她语带责怪,身体却放松了许多,似是舒了一口气。崔惟熙疑心愈重,抬眸看向燕肃,正好与他对视,见他神色,知道他也有所怀疑。

    樊媪在前不断催促,燕肃也不好多留,只得离去。她一人待在房中,凝视桌上凉掉的餐食,顾自出神:

    三年前那些蹊跷的地契、城外争斗不休的佃户和豪强,还有燕侯府中疑点重重的樊媪....

    凉州这潭水,只怕也不如表面这般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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