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心悠已经知晓了燕八娘和李讷言的真实身份，本也打算找个机会说明自己跟宁风的交易，李讷言忽然问起，她便直言不讳。
原来靳忠刚刚到任朔漠路安抚使时，就曾派人联络了奚州的富户，他的目的，正如李讷言之前所猜测的，是为了筹银子。
只不过这些银子，恐怕并非用作军饷开支。
杨心悠与其父不同，掌管杨家马场以来，鲜少跟大渝朝廷产生过多牵扯。
靳忠派来的人，张口闭口都在跟杨家要钱，而且姿态高高在上，杨家遭述律千延挟制，已是苦不堪言，杨心悠哪肯再吃这种闷亏，
她把靳忠的人赶出马场，并扬言以后凡是靳忠派来的人，都不许踏进马场半步。
杨四小姐摆足了排场，出够了风头，然后就引出了一连串的麻烦事。
朔漠路各州开始陆续出现假冒杨家家奴贩卖病马的事件，经商最重“诚”字，一连多起病马事件，令杨家马场声誉受损，
杨心悠疑心是靳忠在暗中使坏，就带着妹妹到朔漠各州查探，
虞殊炘深知杨心悠的火爆脾气，怕她扩大事端，便也拖着病躯随行。
在建州，他们发现了冒充杨家家奴之人的行踪，虞殊炘打算顺藤摸瓜，不欲打草惊蛇。
但杨心悠和杨心恩少女气盛，瞒着虞殊炘砸了人家的马摊。
那一幕恰好被燕八娘和李讷言撞见，两人也因此跟杨心悠结下梁子，进而促成了这两日的“生死与共”。
那日杨心悠在建州马市证实了病马事件果然与靳忠有关，大概是靳忠见来软的不行，便想耍阴招，逼杨心悠就范。
杨心悠在建州杀了那两个冒充杨家家奴的壮汉，当日，消息便传到了靳忠耳中，他当即派宁风去与杨心悠谈条件。
杨心悠因冲动破坏了虞殊炘的计划，知情的两个壮汉也被她杀了，死无对证，只能硬着头皮跟靳忠的人谈判，
第一次谈判在建州，宁风极善察言观色，一见面，就承认了是自己派人冒充杨家人卖马。
但对所卖之马是病马的事绝口不提，只说自己不通养马之道，并非故意抹黑杨家马场。
宁风虽然客气，但话里话外都在提醒杨心悠，靳忠想毁掉杨家马场，易如反掌，
诚如宁风所言，靳忠与述律千延不同，他来钱的路子很多，少了杨家，还有张家、王家、周家，朔漠路各州的富户数不胜数。
迫于形势，杨心悠只得答应与宁风从长计议。
当日在玉鼎云间，正是宁风主动约见杨心悠，他告诉杨心悠，靳忠已经抵达奚州，正在述律千延府上做客，
但似乎靳忠与述律千延之间也存在冲突，宁风要杨心悠找机会激怒述律千延，还承诺会保证杨家的安全，
杨心悠明白，宁风这并不是在跟自己商量，之前因为冲动，如今才落入这般境地，
她痛定思痛，不敢再过分跋扈，只好应了宁风，所以杀掉述律家奴，并非一时冲动，而是依计行事。
她要木逸去奚州大营借兵，是为了留条后路，防止靳忠耍阴招。
“打从一开始，你就知道我跟靳忠没什么交情？那为何你还肯假意答应与我做买卖？”
这个杨心悠，心机似海深，李讷言觉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侮辱。
“做买卖是真，并非虚情假意。”
杨家马场现在很缺大买卖。
在建州时，杨心悠派人暗中向他们所住客栈的老板打听过，李讷言和燕八娘出手阔绰，是不差钱的主儿，而且他们自称是从都城入奚采买山珍的商人。
这样的肥肉送上门来，没道理不狠狠咬上一口。
只不过在玉鼎云间，杨心悠心思全放在如何应付宁风上面，无暇跟李讷言和燕八娘细谈。
同时，她也不想让外人知道自己捞到两头肥羊，只能故作姿态，用不太客气的方式把杨家的大主顾，如此“隆重”地“请”进了马场。
弄懂了杨心悠的婉转心思，李讷言伏案捶桌不止，杨老爷是怎么放心把马场生意交给她管理的？
纵使没有述律千延和靳忠，恐怕杨家马场也早晚会毁在杨心悠这种独特的经营方式上。
“你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带我去见述律千延，对吗？”
面对燕八娘突如其来的问话，杨心悠没有否认。
的确，她见燕八娘通毒术和阵术，便准备利用她去见承天夫人。
承天夫人脾气古怪，总喜欢在自己庄子里摆弄各式毒物，凭她自己，根本无法自保。
“那你为何不直说？对我们而言，去见述律千延和去见承天夫人，又有什么区别呢？”
这个问题从承天夫人庄子里出来，燕八娘就想问清楚。
“是我不愿让悠儿和恩儿去见那个老毒妇的！”沉默良久的虞殊炘终于说话了。
“那老毒妇这几年转了性子，开始玩弄年轻女子，悠儿和恩儿去见她，我不放心！”
难怪杨心悠要绕这么大的弯子，原来是怕虞殊炘阻拦，看来她对自己的虞叔叔，还真是敬重有加。
“可是……承天夫人为何会指名要见我呢？”
燕八娘试探着问出这句话，她想先发制人，毕竟燕七郎的事还是秘密，她先提出疑问，总好过被人疑问。
“承天夫人的眼线遍布奚州，你们这样的生面孔一入城，她便会收到消息，你虽非倾国倾城，但也有几分姿色，她要见你，有何奇怪？我想不通的，是送令牌来的人怎么会是那个逃奴？”
承天夫人在美色上嗅觉十分敏锐，杨心悠并不好奇她是如何看穿燕八娘男扮女装的。
燕八娘闻言，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聪慧的人往往会被自己的精明困住，他们会用自己的认知，主动为不可解释的问题找一个能说服自己的答案。
杨心悠这个答案，恰好替燕八娘解了围。
“阿姊，你怎么这样形容登徒子？一个大男人，也能说有几分姿色么？”
杨心恩的问话来的正是时候，燕八娘正想把话题拨开。
“恩儿，怎么能如此称呼燕鹤公子？胡闹！你若吃好了，便随我去做今日的晚课吧！”
虞殊炘从刚才的话里听出，燕八娘和李讷言都是朝廷派来的人，虽然他们刻意没有提自己的身份，但能把朔漠路安抚史摆平，来头定然不小。
听起来，杨心悠是知晓两人真实身份的，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打算，只要他们没有性命之忧，他便不愿过多干预。
“虞叔叔，我要陪阿姊嘛……”杨心恩开始撒娇。
“心恩，你先陪虞叔叔去做晚课，阿姊今日有些乏了，赶着回来还未来得及换身衣服，等下我更了衣边去找你，如何？”
杨心悠难得这么有耐心，杨心恩只能无奈的应了，依依不舍的随着虞殊炘离开饭厅。
待两人走远了，杨心悠命仆役们都退下，饭厅里只剩他们三人。
“虞管家都不问问我们是何身份吗？”
李讷言不可置信。
“虞叔叔相信人性本善，他从不过问我们不愿主动说的事情。”
“所以你就心安理得欺骗于他？”
杨心悠没有做声。
李讷言对虞殊炘的放任态度并不赞同，他一把年纪，见多了风浪，却任由一个黄毛丫头恣意妄为。
很多事，在李讷言看来，如果虞殊炘多过问几句，杨家马场并不至于如此四面楚歌。
但李讷言不能对长者说三道四，只能问杨心悠。
“咱们的身份，暂时还不能让虞管家知晓，你我在杨家还是得互换身份，看看木逸到底有何企图？”
燕八娘明白李讷言的心思，但她觉得，杨家应该还有很多事是他们不知道的，
未知事态全貌，便不能指指点点。
她把自己和杨心悠的计划说给李讷言，转移掉李讷言的思路。
李讷言沉默了片刻，叹道：
“不知为何，我心里十分不安！咱们到奚州后，好像一直在被牵着走，杨四小姐被靳忠威胁，如果不是你刚好替虞管家解了毒，四小姐怎么能无所顾忌地杀了述律家奴呢？还有那个逃奴，怎么就刚好拿着承天夫人的令牌，来请你们？甚至在奚州大营里的种种遭遇，我都觉得，是有人刻意为之，引我们入局。”
燕八娘和杨心悠对视一眼，李讷言的话不假，这也是她们心中的疑惑。
一切都太刚刚好了，这很不寻常，似乎有人在暗中操控着他们。
想到这里，三人具是不寒而栗。
“如果真的有人在算计什么，势必不会让咱们轻易察觉，与其在这里伤神，不如早些休息，明日从长计议。”
燕八娘自小在军营长大，明白养精蓄锐的好处。
“也好，我叫人给你们收拾两间客房。”
李讷言和燕八娘没有推辞，随杨心悠去安排。
杨心悠把两人安排进一间僻静的院落，正和两人心意。
见闲杂人都离开了，李讷言盯着燕八娘看了半响，问道：
“承天夫人为何要见你？我不信杨心悠说的那个理由！”
这世上除了燕八娘自己，就只有李讷言最了解她，她的表情和语气，能瞒过杨心悠，却瞒不过李讷言。
燕八娘本也没打算对李讷言有所隐瞒，便把在承天夫人处见过燕七郎的事如实说给李讷言。
还拿出解药让李讷言服了。
“你说，这一切事情，会不会是你七哥安排的？”
李讷言的话并非无端揣测，燕八娘也有过这种想法。
“可是，我怎么觉得，咱们来到奚州前，就已经有人布了局，杨家马场和述律千延，还有靳忠，都在这局中，我七哥这些年隐姓埋名，哪里能布这么大的局？”
“唔，也许你七哥也身在局中而不自知，甚至……恐怕我皇兄，也被人算计了！”
燕八娘神色一凛，她很清楚自己的姑母为了让自己来奚州见燕七郎，定然用了些手段。
这些手段，难保没有欺君之嫌。
设局之人，会是姑母吗？
“现在我们需要搞清三件事：第一件，是靳忠跟述律千延因何勾结？第二件是奚州大营这些年发生了什么？第三件……”
李讷言顿住，后半句话他不知该如何讲出来。
“第三件，是查清我七哥跟这些事情有没有关系。”
八娘并不讳言，这让李讷言松了口气。
“明日咱们分头行动，我去奚州大营提审靳忠，你留在这里等燕起，军营的情况，他必然知晓！”
“我七哥的事……可以让我去查吗？”
“八娘，他也是我的兄长，我并不是要拿他的错处……只是……”
燕八娘垂下眼眸，声音有些颤抖，
“只是七哥他，毕竟有可能参与了宁王逼宫一事，而你是晋王，不可错杀任何一个乱臣贼子，对吗？”
“我不是……”
李讷言想解释，却被燕八娘打断了话头。
“我有些累了，明日就按你说的，分头行动，我回房去睡了。”
燕八娘说罢起身边走，李讷言想抓住她的衣袖，却抓了个空。
八娘三步并作两步走了出去，关上房门后，她靠着门，长舒了一口气。
这四年来，她很少跟李讷言谈起七哥的事，就是怕出现今夜这般的局面。
正在心焦之时，燕八娘听到李讷言闷哼了一声。
她快速转身，重新打开房门，
见房间内一个黑影，正拖着李讷言，往床榻边挪动。
“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