蹲墙角

    尴尬、愤恨、委屈、无助······没出息的样子被一个可恨的陌生人瞧去了,姑娘的心情从哀伤低落变成愤怒,仿佛一把无来由的怒火,点着了她那仅有的一丝自尊。

    赌气一般一把用袖子抹掉眼泪,狠戾的目光直直盯着蹲在地上这个不怀好意的家伙。这个人倒好,得来全不费功夫,在这里埋伏好了,专等她过来,在她最狼狈的时候若无其事看她的笑话!

    杨小云觉得天都要塌了。

    今天的逃跑虽然是有预谋的,但也只是为了躲避宴会上长兄的风头,而且去的地方也都是之前去过的寻常巷陌。

    今日家里人人都在为晚上的接风宴做准备,三姐一大早被叫出去买菜了,陈氏忙着监督下人干活,还有四姐也从书房出来,在旁边做些剪窗花的手艺活,杨蔚当然是去做他的县丞大人了,就连二哥也帮着家里的下人,搬桌子搬椅子,又是挂灯笼又是擦门窗·······按照常理,人人虽然都知道她又跑出去了,但不可能还有闲工夫再顾着她呀!

    眼前的姑娘面带怒容,眼神像淬了毒一般,带着浓浓的怨怼之气,一看就不是善茬。

    平日里她每次逃跑被家里派的人抓住时,都会马上思考一个脱身之计,久而久之,被抓住的次数越来越少,成功逃跑的次数越来越多。尽管每次从家里偷跑出来,最后还是要找一个间隙回去的,不过陈氏似乎不是次次都有耐心上门提人,作为杨家主母,哪里有闲工夫管她呢?该跑出去玩就出去玩,回来只要藏的够好,下次还是可以愉快逃走的。

    由于早已习以为常,对付那些来抓她的人,杨小云虽然仍有畏惧,但也有成功逃脱的把握。她警惕性极高,对于那些谨慎老练的温和派她是不会上当的,而那些一上来就凶这一张脸扯住她的胳膊,揪住她的头发的,相对比较麻烦,力气比不过,往往被人拎起来就走,只得在心思上面多下功夫,找个机会分散那人的注意力,再趁着那人放松警惕手劲稍松的空档,巧使金蝉脱壳之极,让对方于瞬息之间茫然不察,而后便悔之晚矣,任她逃之夭夭。

    杨小云害怕来抓她的人,因为他们多半是陈氏派来的,抓住她便会将他直接送到陈氏面前,那么她的下场可想而知。

    她不知道自己今天为什么这么倒霉,其实在出逃的时候就不甚顺利,吸引了一个洗衣仆从的注意力,接着在街头上,接二连三遇见熟人,也只好搪塞过去。逛了一圈,好不容易等到夜深宴酣之时,正欲趁众人宴饮不察翻墙溜回去,结果万万没想到,在墙根底下叫人撞上了。

    不过······虽然眼前的小姑娘看她的眼神不甚友善,但脸上似乎残存着一丝泪痕,而眼角也有些发红,似乎还不是因为生气······

    杨小云扯了扯嘴角,憨憨地朝她笑了一下,“姑娘,行行好!我这就回去啦,你莫要告诉她我在这里!”

    “······什么?”只见那姑娘怒气更盛,发红的眼角在灯光下有些可怖,她怒容未消,难以置信地看着杨小云,“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

    “啊······”还未等杨小云开口,只听姑娘低低叫了一声,她神色一变,眼中掠过一丝慌乱,而后以一个飞快的速度闪到杨小云身后,两只手抓住她的肩膀,将头低低埋在她身后。

    杨小云一头雾水,只见杨家的大门打开了,一阵酒香漫溢而出,连同酒席上人们谈笑风生互相侃大山的声音,几名前来庆贺的客人陆陆续续从大门走出来,在门口停下,说说笑笑,相互勾肩搭背,你拍我一下,我怼你一下,片刻后摇摇晃晃各自朝自己家的方向散开了。

    “你怎么······”杨小云试图扭过身,向后探勘一番。不想肩膀被那人死死扣住,后颈感受到那人刻意压抑住的细微呼吸,连同她周身绷紧的感觉,一丝一毫传给了杨小云,让她不敢再有所动作。

    就这样持续了不只多久,身后那人瞧瞧抬起头,掠过她的肩膀,朝大门的方向扫了一眼。大门口源源不断涌出一些人,他们衣冠歪斜,已不似来赴宴时那般整洁神气,不过看酒色上脸,倒是畅饮而归。

    醉酒的客人央随身的仆从提灯探路,仆从一手提着灯,一手扶着醉酒的主人,灯影飘忽,人影散乱。

    “走了!”姑娘从她身后悄悄探了出来,拂过额角的一丝汗水,“真讨厌,那我去哪里呢?”

    杨小云有些诧异,“你说什么?”

    “我说我去哪里!”姑娘表现出极为不耐烦的样子,“有什么好问的,跟你有什么关系!?”

    杨小云撇撇嘴。

    门前的人影越发稀少,一批批的客人也即将走尽,可以听见院子里零星的送客声,以及下人们打扫宴席的残羹剩饭的杯盏相撞击的清脆声响。

    说不定三姐也在里面呢!杨小云抬头看了看天,又看了看院墙。真是的,明明刚才是最好的翻墙时机,院子里宴席正是热闹的时候,下人们也都守在一旁,帮忙打下手,谁会到处巡逻来注意有没有人翻墙呢?这下好了,人都走了,下人们也全散了,不知道都在哪个墙根底下埋伏着呢!到时翻到一半,正和下面路过的人看个对眼,那真是跑也来不及了!

    想到此,杨小云也开始没来由地郁闷。凭着以往的经验,今天这样的天色,应该已是夜半时分,亥时、子时的样子,夜半,夜半······要不,不如再等等,等到后半夜下人们也休息了,再想办法翻进去呢?

    月黑风高,露重风寒,她虽喜欢在外面耍,但也不至于惨到露宿街头啊······这种悲惨的经历在她的出逃历史中也只有一次。谁不想回到自己温暖的被子里呢?往被子里一钻,灯一吹,谁会闯进来抓自己?还要像这样躲在外面受冻着凉、担惊受怕?

    杨小云也突然开始莫名的恼火,她看了看那个在原地踱步的人,心中不平,语气颇有怨怼,“都怪你!若不是你,我早回去了,还要在这里躲躲藏藏,有家不能回?”可不是,若不是她,自己现在早就不声不响翻墙回去,钻到自己小屋的被子里了!

    有家不能回?姑娘觉得有些奇怪,却并不管她,而是不客气地顶了回去,“关我什么事呀?那是你自己做错事,胆子小没出息!”

    “哼哼,真有你的,看你刚才那个样子,也来说我胆子小。”杨小云嘿嘿一笑,一便用手拨弄着头发,这是她说玩笑时下意识的举动,“有什么好躲的,你要是没脸见人,挖个坑把自己埋起来就是喽!再露个屁股在外面,谁都发现不了你啦。”

    “你!”姑娘被她一气,红晕不知不觉爬到脸上。她只觉得脸色一热,便感觉自己又叫人看了笑话,心底愈发暴躁。

    这下轮到杨小云开心了,瞧着对面人吃瘪的样子,心下负担减少了不少,只觉得尽管长夜难耐,但还有个作伴的倒霉蛋,也挺不错的。

    院子里下人们收拾打扫的声音仍旧稀稀落落,传到杨小云耳朵里,让她还是拿不定自己的主意,只贴着冰凉的石墙,似乎想用耳朵听到些院子里更多的情况,好通过声音知道那些人都集中在什么地方。

    那姑娘则有些灰心丧气,干脆蹲坐下来,抬头望天。

    月亮微微西沉,又有调皮的云雾上下翻涌,时而遮挡住月辉,让地面上的一切变得晦暗不明。

    两个人一个靠着墙壁,一个蹲在地上,一言不发又颇有默契。

    杨小云清了清嗓子,看向蹲在地上望天那人。

    “你是谁家的姑娘?叫什么名字啊?”

    那人两臂搭在膝盖上,默默翻了个白眼,“哼,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不告诉算咯。”

    “······”那人别扭地转过头,不一会,觉得自己腿有点酸,索性靠着墙根坐在地上,双手抱膝。

    她不经意间抬头看了看杨小云。

    怪人,她心下一念。

    “你先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你不是觉得自己胆子比我大吗?”

    杨小云笑了,低头迎上那人的目光,伸手捋了捋鬓边的碎发,“我姓杨,杨小云。”

    “哦。”那人低低应了一声,只把“杨”字同今晚在围墙里的那些人以及自己那个倒霉父亲联系了一下,不过并未多问,“我,孟芹,我爹·····哼哼,他是做酒楼生意的。”

    “孟芹,哪个‘芹’?”

    “带草头的,笨死了!”

    “哦,哦!原来是这个!”杨小云突然直起身子,也立马蹲下身去,差点要贴过去,被孟芹一脸嫌弃地躲开了。

    “我本名单字一个‘芸’,也是带草头呢!因为我的两个姐姐名字中都带草头。这么说,咱们俩还挺有缘!”

    “谁和你有缘!”孟芹下意识开口,而后撇撇嘴,问道,“那怎么后来改了?”

    “哎,说来也怪。”杨小云略显夸张地叹了口气,歪了歪头,“小时候曾有过灾事,侥幸逃过一劫之后,阿娘找了算命的先生,便说我命里多灾,要改一个好养活的名字。”

    “我娘说,那就加个‘小’字吧,叫‘小云’还顺口,草头芸不要了也好。”

    “怎么回事,你爹呢?他就这样同意了?”孟芹问道。

    “嗯······他没说什么,反正原本就没有按族谱上的规矩取名字,家里主母也就没法说什么,那就行了呗!”一只蚊子“嗡嗡”着试图接近她,杨小云猛地甩了甩头发,“我娘觉得‘小云’好听,反正我不觉得,都不好听!”

    “嗯,是不好听。”孟芹低低应道。

    月影下移,街上已很难看到行人,偶尔有不知是谁家院子里的狗在夜里吠了几声,空空荡荡,叫人表皮发凉。远处高高挂在街边的灯火也变得黯淡,蜡烛将要燃尽,长夜孤寂,再无人前来添上一两滴蜡油。

    柴门犬吠,夜寒孤灯。欢宴过后,便是长长的死一般的寂静,又回到往日暗沉无光的、宛如被黄土掩埋住的生活。

    院子里渐渐安静了下来,慢慢,连窸窸窣窣衣角相厮磨的声音都听不见了,守夜的下人们,此时也应该抱膝倚着墙睡过去了。

    “·······孟、孟芹。”杨小云轻声唤了唤身边那人。

    只见孟芹坐在墙根底下,也不管地上的灰尘弄脏了鲜艳的裙摆,就那样倚着墙,头低低垂下来,埋在膝盖之间。

    “喂,”俯身晃了晃她,“你醒醒!”

    “······什么事?”孟芹抬头,瞳孔微张,而眼皮却重如千斤,马上又要砸下来。

    “我得回去了!”

    “回······回哪儿?”猛地意识到眼前的人似乎要走,孟芹立马清醒起来,使劲甩了甩头,挣扎着站起身来,却不小心趔趄了一下。

    杨小云伸手扶住她。

    她扶着头,站在原地不动,好让自己清醒起来,临了一把扯住杨小云的胳膊,“不行!那我怎么办?”

    “回家呀!那你让我怎么办?”

    杨小云被她拉住,走也走不得,跑又没出去,只恨自己太过心善,遇到这么一个缠人精。她在心底默默告诫自己,以后,以后,万万不可胡乱讲话,不许过问别人的事,遇到这种古怪的人,立刻,马上,绕路走开!

    只见孟芹双眼又开始放空,接着愣愣看着自己,呼出一口气,“我不敢回家······”

    “怎么?”莫名其妙!

    “犯了事,跑出来的······就不敢回家了。”

    湿润的眼眸似有躲闪,面前这人不再说话,只是固执地拉着她的衣袖。

    夜里的风从巷子背阴处擦过来,人不禁颤栗了一下。

    四下里阒寂无人,连鬼的影子都不曾瞧见。看了看面前低着头的人,又朝巷子深处探了探,杨小云突然想到了一个地方。

    她曾在之前跑出来玩的时候,几次经过那里。一个处在闹市却鲜有人发现的地方,那是一个府宅后身装杂物的小隔间,里面堆着许多干草和柴火,几个破旧的箱箧,甚至还有一些废旧的书籍和散落的饲料袋子。小屋的隔壁是马厩,那家的主人似乎长期骑马出门,因此马厩里总踱着几匹马儿,乖巧又老实,只是门前的地上经常会看到散落的马粪球。

    这个地方最吸引她的,就是在喧嚣中的僻静,既不会让人有与世隔绝的割裂感,又给她留下一方自己的天地。儿时的世界很大也很小,大到天涯海角、四方八界,无论是哪里的稀奇事儿都想去瞧一瞧看一看;有时又其实小得不行,仅仅是一方天地和四面的墙,便可容纳所有悲喜。

    杨小云有时也想,何不做一个就住在这个小屋子里的小小人儿呢?想喝水可以去城南泗水河边几口打井里汲水,吃饭也是不用愁的,无论是西街东街紫云街米仓巷,还是兴业门集贤坊翠云桥,茶汤酒水、棋子果子兜子、羊头签紫苏鱼龙眼荔枝柑橘······样样俱全,只要她想吃,拿了钱便可去买。

    既没有不得不去做的繁杂家务,又没有凶恶的夫子拿着戒尺逼她一遍又一遍的抄写背诵,那些酸文与枯燥的劝诫之辞,看一眼便开始头痛欲裂。若要读书,她可以添置各式各样的话本小说来呢,根本不用担心会无聊会无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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